第一章天下有悲,稚子懂情-《唐家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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哄男人,不是她的强项。
可是唐劲,他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只对她好的好人,这让苏小猫心里的江湖道义十分过不去。
她喝了口水,觉得头疼。
正喝着水,心上一计,苏小猫同志又咧开嘴笑了。
苏小猫走出来的时候,唐劲正坐在客厅,一个人陷在沙发里,无欲无求地看电视。电视台上正放着一部抗战片,这是苏小猫的最爱。苏小猫从小接受党的教育,爱国主义精神很到位,对资本主义舶来品的靡靡之音很不屑一顾,看电视只看抗战片。唐劲对苏小猫这货毫无抵抗力,对她着迷,连带着对她着迷的电视剧也一并着迷起来。
当苏小猫那张欠揍的脸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终于看清了她手里拿着的东西:一套精致的茶具。
唐劲神色不动。
苏小猫笑了。
她知道,他是行家,精于茶,通于道。他曾说过,天地之间有一种美,是自然的美,他抵抗不了,就好比华尔兹的舞曲和血小板的动作相互对比,竟是完全合拍的,他对自然的臣服就在于此。苏小猫赌的就是这个,将他的所爱献于眼前,来抗衡她对他的牺牲。
拿起茶具,按礼数排开。她跪坐于前,从左往右,手势还不是那么熟练,但也奋力一试,“和、敬、清、寂,所谓茶道四魂,我能做到几分,还请唐先生指教。”
唐劲心弦一动。
嘴上却是不客气:“你水平太差,没法看。”
“正是不好,才有你来教的余地呀;若是太好,你想插手,也没有办法了呢。”
唐劲唇角一翘。
他就知道,苏小猫是有那个口才和心计的,让所有对她不利的局面,都统统变成好的。
他看了一眼,对她施难,“这里没有茶叶,你这一幕戏,恐怕不好收场。”
苏小猫偏头一笑,没有答话。
她拿起茶具之一,单手揭盖,微微斜倾了一个角度,原本该是装着茶叶的茶具里,扑簌簌地飘下了玫瑰花瓣。
唐劲莞尔,终于笑了。
一片、两片,洋洋洒洒,飘下一整片温柔的粉色。花不似茶叶,讲究规规矩矩、工工整整,花很美,什么东西一美起来,四方对它的喜爱也会格外宽容。苏小猫手里的花瓣飘了一地,一瓣花落了下去,落在唐劲脚边,他看了一会儿,心里一软。她以花代茶,又用了茶道的手势,将花融合进水里,温柔而惊艳。她将一杯茶奉于他面前时,唐劲已经完全原谅了她。
他出其不意,一把捞过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按进胸膛,“苏小猫,你哪里来的这么多主意,来讨男人欢心?”
她抬手环住他的颈项,有一丝坏笑,纠正他:“不是讨男人欢心,我是讨你欢心。”
唐劲看着她,目光温柔。
他常常觉得她不可思议。
苏小猫有一种丰富的生命力,近乎于野性。她的“在意”是很稀有的,对一个人、一件事,她有的往往只是“兴趣”而非“在意”,当她了解了、透彻了、尝过滋味了,她的兴趣也就过了。万千世事,在她心里留不下太多痕迹。这也就是为什么,她身为记者,见过了形形色色的恶,仍然可以开朗活泼,甚至无忧无虑。这是一种天分,旁人学不来,也学不会,所以苏小猫只有一个,这样的天分也独她一人所有。
可是他明白,这种天分,有很严重的后遗症:对感情,她也并不很在意。
他看得出来,她喜欢他,但还并不爱她。
唐劲抬手,以手背摩挲着她的脸,“历史上往往会有这样一个年代,军阀混战,据一方为王。拿近代来说,也有这样的例子。东北有张,山西有阎,广西有白。但若要一国安定,总还要有一个‘合’才可以。”
苏小猫偏头看他。
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一听就懂,“你想当我的中央军?”
“你把你人生的部分,分割得太多了。”他这话里,是有指控的:“工作、生活、感情、理想,你将这么多部分都割裂成了单独的存在,除了感情以外,拒绝我进入你的其他任何部分,这对我来说,不公平。你这样子的人生,不能成立,我也不会接受。”
苏小猫笑意盈盈,没有说话。
她在一瞬间想起“强权”二字。世界历史令她知道,作为一个大国,会不自觉产生霸权欲望,明明不是自己的地方,也要将其揽在手里。她反感强权,但唐劲?她并不太愿意将他和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尽管他插手了她的很多事,但总体而言,与他认识一年、结婚半年,他至今并未太多干预她的人生。这一年半的时间,她积攒了很多对他的喜爱,令她对他也格外宽容。
她忽然倾身向前,贴上他的薄唇,似吻非吻。
“哦,方才你说的,是这样子的不能接受吗?”
唐劲没有动。
他盯着她,声音里有警告,“不要在我跟你好好谈话的时候,用这个蒙混过去。”
苏小猫猛地吻上了他的唇。
她几乎是用咬的,将他咬了一大口,挑开他的齿关,她要找到他的热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苏小猫发现,这几乎已经成了她最大的爱好。半年前刚结婚那会儿,她第一次挑逗他时,她是无意的,既没有人教过她该怎么做,也没有人告诉过她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无师自通,引火焚城,刚开始只是好玩,就好像她当记者、做调研,也只是因为好玩。她是一个玩心很重的人,野惯了。但是后来,当唐劲经不起挑逗被她勾上手的时候,她心里是很有一点震惊的。
这样一个冷静、自持、本性适度、带一点城府的男人,甘愿被她诱在手里,这是任何一个女人都抗拒不了的、某种意义上的“赢”。
自此以后,她的本性暴露无遗。
很野、又好胜。
赢过了一回,就不允许他再令她失败。
苏小猫环住了他的颈项,收紧了手,将薄唇送入他口中。刚洗过澡,身上很香,连声音也一并晕染了玫瑰的煽情,“呐,喜不喜欢我?不想要,可以推开我。”
唐劲猛地将她压在身下。
他一把扯下她的浴袍,心里很清楚,今晚这么好的谈话机会,又被她蒙混过去了。不是不知道苏小猫的手段和主意,道理他都懂,但就是做不到。这样的感情是否太危险,他无从去想。自他遇见她的那一天起,他就隐隐有些明白,对她这个人,他已开始了某种程度的深陷。
从简历上看,苏小猫是个经历很可疑的人。
父、母那两栏,填的均是“不详”,紧急联系人那一栏,则是花样百出。大学时填的是辅导员的手机号,结果因为她惹出的各种状况辅导员的电话被打爆了;工作后填的是所在公司的总机电话,结果不到一个星期,苏小猫的大名就响彻了全公司上下。她不但不反思反而还挺得意,有时因为工作关系得罪了人别人要找她算账时,她会很大方地给出公司地址,并且不忘告诉对方“去这儿,随便找个人问一问,都能找到我”,很有点混成了一根老油条的味道。
这样的性格里,通常都带着点“故事”的意味。没有一点和生活搏斗与讲和的过程,是形不成的。
苏小猫是被人捡来的。
这听上去很像是寻常人惯用的笑话:“你哪儿来的啊?”“我被捡来的啊”,虽然苏小猫也曾很多次和人这样聊天,然后一起哈哈哈,但是好可惜,不太会有人明白,对苏小猫来说,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太好笑的笑话。
因为,这是真的。
傅衡始终记得,他在福利院门口发现苏小猫的样子。
夏日有好风,清晨日照尚未浓烈,晨风迎面扑来,令傅衡那一日心情愉悦。彼时傅衡尚未初老,三十二岁的年纪,正是担当大任的年龄,大学毕业后回乡,一力挑起了这所福利院的重任。
远离闹市的郊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熏陶了傅衡良好的生活作息。他每天五点起,巡视福利院各个环节,开始一天的工作和生活。从大学毕业后起,这样的活,傅衡一干就是九年。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个年代的大学生,身价、地位都与众不同,非常稀缺,也非常珍贵。
那是一个充满激情的年代,也是一个一穷二白的时代,民智未开,民风未野,各地都汹涌着一股下海风,“万元户”“大哥大”这样的新名词、新理念层出不穷,历史用它独特的诱惑性,挠着每一个人的心尖。不止一个人、不止一次,对傅衡说过:不然,你走吧,去城里试试,创业、做生意,总比留在这里有希望啊。每当这时,傅衡总会笑着摆摆手,答道:不去了,我就在这里了,哪儿也不去了。他热爱家乡,一并连家乡的苦难都热爱着。他知道,此后一生都会继续这样的日子。后来他用几十年的时间证明了,他的决心。
就是这样一个人,成为了苏小猫生命中遇见的第一人。
此后傅衡这一生对苏小猫都是包容的,甚至有某种程度的纵容。因为,他太难以忘记了,也太震撼了,遇见她的第一眼。很多年之后,傅衡想起那件事,仍然会不自觉令心底的那一个场景鲜活起来:那一天,那一个小孩子,那个地方……
一个小女婴正在草丛里,被一只老猫护着睡觉。
傅衡看得一怔,连脚步都停住了。
正巧,那小女婴醒了,不似寻常小孩,睁眼就是哭闹,她瞪了一会儿眼睛,身边的老猫也醒了,去舔她的脸,她咯咯笑了,伸手去拔它的胡须。
傅衡几乎是看楞了。
半晌,他终于认得,那是附近刚失去小猫的老猫。母性未失,竟将这小婴儿当成孩子一样来爱护。傅衡心里惊叹,这小孩子是有机缘的,被人遗弃,也能得兽类爱护。傅衡当下走过去,将小女婴和老猫一起抱起来。小女婴脖子里掉出了一根细细的红线,半个核桃上刻着一个“苏”字,傅衡了然。这苦难的年代,这样的事并不少见,这苏姓人家的孩子,怕是已遭人遗弃。傅衡左手抱人,右手抱猫,就在这一个清晨,将两个生命都救下了。
那一日,福利院的护工将一人一猫清理干净,问年轻的院长:“这个小女孩,叫什么名字呢?”
话音未落,刚清洗干净的一人一猫又打闹在了一起。
莫名地,傅衡有些心动。
天下但知少女好,一半灵性在江南。
他有预感,这个小女孩,将来长成人形,以她的灵动性,必将是会惊世动劫的。护工见他不答,又追问了一遍:“院长?”
傅衡沉吟,念出了一个名字——
“……苏小猫。”
苏小猫从小就是个问题儿童。
按理说,从小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多多少少会有这样一种倾向:内向、害羞、自闭、不热爱生活。可是苏小猫不是,她不仅热爱生活,还热爱得不得了。
从会跑会跳开始,苏小猫就表现出了某种匪气的不良本质。遛狗逗猫,爬树下河,连看电视都不学好,只学会了古时候有钱人家的公子上街欺男霸女的姿态,摸着小女孩的脸蛋调戏道:你从了我吧,哈哈哈。
当摸爬滚打所有的坏事都做尽之后,苏小猫终于无所事事到去找书看了。
俗话说的好,不怕流氓懂温柔,就怕流氓懂文化。
苏小猫这么一看,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书中自有黄金屋啊!
苏小猫看的第一本书就很有深度——《***语录》。那个时代的福利院最多的就是这类书,各地各区每当组织捐书本时都捐这样的书,有句口号是这么说的:思想要从娃娃抓起。
苏小猫学会的第一句名言是:枪杆子里出政权。
苏小猫学会的第二句名言是: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从此以后,苏小猫写检讨的频率和她看书的数量完全成正比。在福利院这一个宽容的地方,苏小猫做足了坏事。去厨房偷吃食物、指挥小朋友一起约架,等等等等,数不胜数。也因此,福利院每个月都会有乖巧的小朋友被善良的家庭领养,而这样的事从来落不到苏小猫头上。久而久之,苏小猫就成了福利院有名的钉子户。
倒是有一晚,护工女士与院长闲聊,笑着低声问:“其实,是你不肯放人吧?”
傅衡淡淡一笑,没有否认,“这里适合她。去了人家家里,哪里会有人受得了她这个个性,她会吃亏的。”
他舍不得她吃亏。
能护多久,他就护她多久。
但苏小猫还是重伤了一次。
她的老猫死了。
这是她的猫,她的亲人,她的命。没有它七年前的一护,没有它那一晚用体温为她抵挡这世间的冰冷,这世上,不会有她苏小猫。这七年,她和这一个生命体共生共存。谁说黑猫无情?这一只老黑猫,会在傅衡训斥她时去挠他的脚,会在她和人打架时扑上去帮忙。它和她用七年的生死不离,结成了自然界最原始也最强大的共同体:不认人,不认兽,我只认你。
老猫死得很快,几乎没有痛苦。
它本来就很老了,连走路都颤巍巍的,“跳跃”这样的动作对它而言都已成了高难度。但苏小猫仍然不能接受“死亡”这一个概念。她太小了,尚未成人,“死亡”这一件事还离她很远,她不能接受老猫的死,更不能接受老猫的横死。
她的老猫,是被人用弹弓打死的。
质量上等的钢珠,直直击中了老猫的头颅。它甚至来不及“喵呜”一声,就已经倒了下去,自此以后,再也没有站起来。
打它的人是一个十岁的小男孩,身份却很有来头,是南方沿海一个著名家族集团的独生子。孤僻、内向、甚至有自闭的倾向。他的父亲是福利院常年的资助方,这一年他见天清气朗,江南风和日丽,就执意带了独生子一同来。这一位父亲是有私心的,他忙于工作,疏于家庭,当他发现有些事不太对时,已经太晚了,他的孩子向他封闭了世界,拒绝他的探寻。从此以后,一有机会,他就会带着儿子一同出行,或多或少,想拉近已经疏远的距离。
苏小猫听见老猫哀嚎的声音,三步并作两步狂奔了过来。
她跑步很快,这是常年被罚跑的结果,苏小猫如果没有往记者这条路上走而是选择运动员生涯的话,她很可能会进入国家田径队。她擅长短跑,耐力也不错,在跑步这一个领域几乎打遍这一带无敌手。此时她心里装了她的猫,更是飞奔而来,十岁的宋彦庭就是在这一刻,转身第一次看见了苏小猫。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小女孩可以跑这么快的。
他被她吸引了。
或者说,是被一种生命力吸引了。
他出身在背景雄厚的宋家,见过了精致、奢华、尊贵、完美,唯独没有见过生命力。宋家上至宋家家长,下至管家侍女,信奉的皆是“周到”二字。周到的礼数,周到的服务,周到的风度,周到的面貌。这些周到令他沉稳,也令他沉默。
他看见苏小猫飞奔而来,飞扑在了老猫身上,它头上的血沾了她满手。她震惊、痛彻心扉,紧接而来的就是愤怒,滔天的怒意在她七岁的脸上极速蹿起。宋彦庭虽比她年长三岁,论身高、论体力,完全在她之上,但仍是被她脸上的怒意震得倒退了一步。
苏小猫放下老猫,转身,煞气滔天,“谁干的?”
宋彦庭左手还拿着弹弓。
这是一个虽自闭但不坏的孩子,他张了张嘴,又落了下去,没有为自己辩白。自此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明白,他的本意是将弹弓对准了树上的果子,当老猫晃晃悠悠地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刚射出去的武器已经收不回了。
良久,宋彦庭只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苏小猫不会知道,这是被诊断出有轻微自闭症、已经一个月没有开口说过话的宋家小少爷,主动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苏小猫几乎是猛地扑向了他。
他怔楞,回神之时已经被人打了一拳,左脸火辣辣地疼。打他的人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苏小猫骑在他身上,一拳一拳落下来,声音阴狠不已:“杀人偿命,十倍奉还,跟你故意不故意都没有关系。”
这几乎就是一个野性的生命。
不认法律,不认道德,只认她心里的那一个“道义”。
宋彦庭只挡,不还手。
他几乎有些震惊,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哪里来的力气和野性,能将他打到浑身都痛,几乎以为自己会死。
苏小猫最后是被傅衡绑住双手拉开的。
宋董事长扶起独生子的时候,发现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完好,唇角、鼻孔、脸上、腿上都有流血,宋董事长心疼不已,问他有没有大碍,又抱起他,心疼地哄他爸爸在这里,不要怕。傅衡又气又惊,见宋彦庭几乎有骨折迹象,傅衡扬手,作势就要往苏小猫的脸上打去。
不远处,老猫的身体躺在残花败叶中,无人问津。
苏小猫忽然仰头,毫无征兆地,仰天长嘶。
凄厉、悲伤、愤怒、不甘心。
似有很多很多的仇,很重很重的伤。
没有落泪,只有嘶吼。若非亲眼所见,不会相信这个声音,出自一个七岁的稚子。傅衡那尚未打下去的巴掌,就这样停住了,再也打不下去了。
天下有悲,稚子懂情。
他终于明白,这是一条怎样重情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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