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页 赵睿的反应也快,他疾走几步拦住了二人的去路,语气相当不客气地说:“林大组长刚刚把我这弹丸之地寻摸了个遍,连我那点压箱底的秘密都窥探了去,现在这么急着离开,是想去找警察抓我吗?” 赵安琪被赵睿的话惊得目瞪口呆。怎么就成了警察要抓赵睿了?而且听他的意思,林远昊还把这儿给搜了一遍,莫非他们今天来这儿是另有所图,自己则是引狼入室?可是不对啊,林远昊和林岚都是检察院的人,他们不但不是坏人,还是负责抓坏人的,自己的父亲是坏人吗? 就在赵安琪的脑子乱成一坨糨糊的时候,她看到赵睿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枪,将乌黑的枪口对准了林远昊。 赵安琪本能地上前去拦,林岚却比她快了一步,两人一前一后,挡在了林远昊的身前。 赵睿一把推开赵安琪,呵斥道:“你这个亲疏不分的东西,想帮着外人害死我吗?” 赵安琪何曾见过赵睿如此声色俱厉的样子,当场就吓得呆住了。 赵睿继续对她厉声道:“如果你不想眼睁睁看着我死在这两个人手里,就给我老实待着!”说着,他用枪指着林远昊,押着他们离开了这间房,到了主体建筑的另一侧,他走到角落里,用力一踩,一块地砖凹陷了下去,原本是墙壁的位置居然向两边移动,一间耳室露了出来。 这里纵深很长,约莫走了十几米,赵睿朝着里面喊了几声,不一会儿,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睡眼惺忪的人。林岚和不放心跟来的赵安琪在看到这个人后,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赵冬诚?” “哥哥?”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 赵睿闻到赵冬诚一身的酒气,不耐烦地说:“都快死到临头了,你还在喝酒!” 赵冬诚突然看到这么多人闯了进来,赵睿手中还拿着枪,吓了一大跳,酒精都从毛孔中随着汗液涌了出来。赵睿催促道:“你杵在那儿干什么,快拿绳子把这两个人绑起来!” 赵冬诚这才反应过来,他跑进内室,不一会儿,拿着绳子出来把林远昊和林岚严严实实绑了起来,把他们的手机也给搜了出来,扔到一边。赵冬诚毕竟酒后虚浮,这番折腾下来,整个人累得不行,他喘着粗气,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赵睿捡起被扔在地上的手机,关机之后取出里面的电话卡,用力折断。 赵安琪看到死而复生的赵冬诚后,面色惨白,她虽然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可赵睿如此煞费苦心地将赵冬诚藏在这里,那么火灾案定有隐情。她瘫坐在地上,像个没有生气的木偶一样木然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乱如麻。 赵睿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本护照、几份资料和两沓美金,塞到一个腰包里,递给赵冬诚。 “这是我让人做的新身份,本来今晚咱们就能平安离开了,没想到半路上杀出这两个人来,你先走吧。” 赵冬诚没有伸手去接,急道:“爸,你不和我一起走?” 赵睿将腰包塞进赵冬诚的手中,说道:“最近警察那边盯得太紧,咱们一起走太打眼。” 赵冬诚一时反应不过来,有些发怔。赵睿一把抱住他,在他耳边说道:“你去找杰夫,让他马上带你离开,账号和密码都在腰包的夹层里。你离开之后,永远不要再回来了。”他在赵冬诚背上用力摩挲了几下,然后一把将他推向门口的方向,低声催促道,“快走!” 赵冬诚听到赵睿这样交代,知道他这是准备丢卒保车,拖住这里的人,让自己先走。想到这一去恐怕与赵睿永无相见之日了,赵冬诚不由得悲从中来。他跪在地上,给赵睿磕了三个头,抹了把眼泪,系上腰包就走。经过赵安琪身边时,他嘴张了又张,最后挤出来一句:“帮我照顾好爸。”然后一扭头,快步朝外走去。 赵冬诚走后,赵睿不顾赵安琪的阻拦,把林岚和林远昊先后拖进耳室。赵安琪急忙跟了进去,站在林远昊身边。 房间的风格与外面的风格迥异,洁白的地砖铺了个满房,砖面上烧制着黑色的曼陀罗图案,立体、精致、栩栩如生,画风却非常诡异。玻璃展柜里,各种奇珍、古玩琳琅满目,那个让涵江市警方苦苦追寻了数月的鹅颈瓶赫然在列。 林岚道:“果然是你指使人盗走了鹅颈瓶。” 赵睿没有理她,而是从墙角的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起开之后,慢慢倒进醒酒器中,酒香四溢,充斥了整个房间。他又从酒柜里拿出一只勃艮第的酒杯,放在醒酒器的旁边,接着将枪放到面前的欧式风格黄铜拉丝的矮几上,金属的碰撞声隐隐透出一股冷酷的意味。 赵睿问林远昊:“我这个耳室这么隐蔽,我很好奇,林大组长是怎么找到的?” 林远昊微微一笑道:“那要感谢安琪小姐请我们喝了瓶上好的latache。” 赵睿一副“那又如何”的表情。 林远昊道:“这瓶latache的软木塞潮湿且富有弹性,丝毫没有干裂的迹象,酒的口感微凉且丝毫没有变质,这说明什么?” 最后一句他侧过头,显然是冲着林岚发问的。林岚正听得入神,忽然看到林远昊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心里一松,接着他刚才的问题答道:“酒液边缘和木塞底部通常有一定距离,长期直立摆放,瓶塞会干燥甚至开裂。只有将摆放的方式换成卧式或者倒悬式,才能最大限度保持软木塞的潮湿度和弹性。另外,要想葡萄酒保持最宜人的温度和口感避免变质,必须经过专业的恒温储存。” 赵安琪忍不住插嘴道:“如果这酒是我为了招待你们,昨天从外面拿进来放着,也不会变质啊。” 林岚指着墙壁上面的恒温恒湿空调器道:“高档葡萄酒的最佳储存温度是10~15摄氏度。你们这个地宫,虽然有恒温恒湿空调器,可这里藏品丰富,所以取了漆器、木器和字画适宜温度的一个均值,也就是空调器上显示的20℃。10℃以内的口感差异,如果是一般人可能没什么感觉,可是对于林组长这种长期钻研葡萄酒的人来说,还是能够很快甄别出来的。” 林远昊接着道:“要想在20℃的环境中,保持葡萄酒的最佳口感和温度,这座地宫里必然有个专业的葡萄酒储存柜。可我们一路走来,并没看到葡萄酒储存柜。除非,它放在某个我们没有经过的地方。” 两个人一问一答,旁若无人,那种默契浑然一体,谁也融不进去。 赵睿瞄了角落里的葡萄酒储藏柜一眼,端起面前的酒杯,轻啜了一口,问道:“就算你猜到了有暗室,可又是怎么找到的呢?” “北洞山汉墓。” “你还懂这个?”赵睿颇有些意外。 “我不懂,可是有人懂。”林远昊看向林岚,眼神满含骄傲。 赵睿显然有些不相信,嗤笑道:“就她?” “对,就是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林远昊的语气不容置疑。 赵睿有些烦躁,他用力地掰了掰手指,问道:“就算你们知道北洞山汉墓,这机关这么隐蔽,你怎么发现的?” 此刻的林远昊特别有耐心,有问必答。 “知道了附属墓室的结构特点后,找到这里倒也不难。我循着地图找到附属墓室的所在,找到了主室,却只发现了一间耳室。西汉建筑讲究对称性,所以等距离的另一侧应该就是另一间耳室所在处。至于这机关嘛,”林远昊说到这里,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容,反问道,“你这地砖全都做了勾缝,单单剩下一块不勾缝,联想到这块地砖是机关并不难吧?” 赵睿本来认为自己这密室和机关设计得天衣无缝,此刻却被林远昊说得好像小儿科一样,事实上,它也的确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给破解了。 赵睿站了起来,他慢悠悠地整理着衬衣上的袖口,动作优雅,像个准备出门赴宴的绅士。赵安琪屏住呼吸,目光紧紧地盯着赵睿的一举一动,只见他拿起枪瞄准林远昊,森然道:“发现了又怎么样,你以为,你们还有机会活着把这些秘密带出去吗?” 赵安琪想去阻拦,可她身形刚动,赵睿蓦地回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顾她的哭喊和央求,将她拽出了密室,带到了另外一间耳室。 他夺过赵安琪的手机,怒喝道:“你给我在这儿好好待着。” 赵安琪哭道:“爹地,你不能杀他们,杀了他们,你也跑不掉的。” 赵睿道:“跑不跑得掉,那是将来的事,不杀了他们,现在就跑不掉!” 赵睿转身离开,任凭赵安琪如何声嘶力竭地喊叫,他都没有回头,果断地关上了房门。这里的隔音效果相当好,不仔细听,根本就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赵睿离开的这段时间,林岚试图脱离困境。 她对林远昊说:“我想办法挪过去,打碎醒酒器,把绳子割断。” 林远昊轻叹道:“别折腾,少说话,这里有监控,而且是和手机绑定的那种,赵睿应该就是从监控里看到我进了密室,这才赶回来的。” 林岚抬头张望,果然在天花板的一侧看到了监控探头。林远昊背对着摄像头,用口型对林岚说了句“拖住他”。 林岚知道他肯定是另有安排,虽然满心疑问,但碍于这房里有监控,也只能忍着。 赵睿独自一人返回,林岚和林远昊倒也不奇怪,料定他是嫌赵安琪碍事,将她安置在别处了,想来他也不会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怎么样。 林岚一心想要拖延时间,干扰赵睿的心绪:“我很好奇,你和金大钟是什么关系?” 赵睿愣了一下,他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林岚,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然后皱着眉头道:“我第一次看到你,就预感到你是一个大麻烦,上次没撞死你,还真是可惜啊。” 林远昊怒道:“上次派人袭击林岚的果然是你,你为什么对一个女孩子下这种毒手?” “想杀就杀,哪有为什么。” 林岚冷笑道:“你不过是担心我查出你和地下钱庄之间的勾连罢了,那葛永健的死想必也和你脱不了关系。” 赵睿狞笑道:“葛永健敢反咬大卫?李,本来就是自己找死,哪里用得着我动手。至于我和地下钱庄之间的事儿,等你到了地下,直接去问葛永健吧。” 乌洞洞的枪口,扑通乱跳的心。 越是生死攸关,命悬一线的时刻,大脑的思维越是出奇地活跃。 林晓娟送给何顾鉴定的材料,宋锦绣的日记,高度相似的dna,这些证据纷纷涌入脑海,如同一张张的拼图,各就各位,嵌合在了它们应在的位置。 她愕然问道:“你和金大钟是什么关系?” 赵睿上前用枪口死死抵住林岚的太阳穴,口气变得越发凶狠起来:“我还真是小瞧了你,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心里面揣着这么多的疑问,挺难受的吧?可我偏偏就不告诉你,让你到死都做个糊涂鬼!” 手指已经扣住了扳机。 林远昊挣扎着就地一滚,用尽全身的力量朝赵睿腿上撞去。赵睿没有防备,被他撞得一偏,子弹打在了旁边的柜子角上,玻璃碎了一地。 赵睿一击不中,还差点毁了柜中的珍藏,心中恼恨,朝着林远昊一脚踹去。林岚想都没想就朝赵睿的攻势迎去,心窝上硬生生挨了一记。赵睿这一脚用力甚大,林岚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林远昊见她脸色发白,知道她这一下挨得不轻,可此时实在不宜激怒赵睿,只得将满腔怒火强行压下。 林岚见他满眼痛惜,挣扎着安慰道:“我皮实,没事儿。今天恐怕要连累你死在这里,我这祸可是闯大了。”说到后来,眼眶微微发红。 赵睿见他俩你侬我侬,不但没有半点感动,反而露出了残忍的笑容,对两人说道:“这小子的确是你害死的,他本来可以有泼天的富贵,却为了你这么个臭丫头,选择跟我作对。林远昊,你还记得当初是怎么回绝我的吗?我告诉你,你现在就和那‘倒流香’一样,只能匍匐在我面前,等死。你不是在意她吗,那我就先在你面前杀了她,再割断你的动脉,关在这密室里,让你的血慢慢流干,让你在悔恨、恐惧中慢慢死去。” 赵睿的声音里充满了快意,面部表情也越发狰狞。林岚心中一片冰凉,她丝毫不怀疑这疯子会兑现他说的话。 枪口移向了林远昊。 林岚眼中满是痛悔,林远昊终究是被自己连累了。 她急于转移赵睿的注意力,强忍住胸口的疼痛,冲赵睿喊道:“你和我姑姑有什么深仇大恨?你为什么要指使骆福生害他?你害得她一生都坐在轮椅上,亏欠她许多,就不该给个说法?” “我亏欠她?” 赵睿仿佛听到一件特别可笑的事儿,仰头大笑起来,到最后连泪花都泛出来了。他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用手揉着额头,弯腰俯视着林岚,咬牙切齿道:“你们林家可是欠着我们金家三条人命,我不过是废了林晓娟的一双腿,到底是谁欠谁,这笔账你不会算不清吧?” “你胡说什么,我们林家何时欠过金家人命?” 赵睿给出如此荒诞的理由,林岚实在不能接受。 赵睿悠悠道:“敢做不敢认么?也好,我就给你讲个故事,让你明白,你那所谓的英雄爷爷,当年是怎么欠下三条人命的。其实,这些秘密我一个人守了这么些年,也没趣得很。我那些高明的手段,说给你们两个听听,你们倒也够格当这个听众。” 说到这里,赵睿坐了下来,跷起了二郎腿,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根雪茄点燃,当真讲起故事来了。 1981年,在大礼堂的颁奖台上,会议主持人激动地宣布立功人员的名单,参加颁奖的领导与英模们一一握手。二等功的勋章挂在涵江市江北区公安局刑警队副大队长林磊的胸前,他手里捧着奖状,台下负责宣传的同志给他拍照留念。表彰结束后,林磊回到分局,刚进门,桌上的电话就响了。林磊拿起电话,话筒里响起了何远峰锣鼓般响亮的声音。 “小子,金胖子鲜鱼馆的二楼雅座,没忘吧?” 林磊暗自好笑,自己马上奔四的人了,能这么大大咧咧叫自己小子的人,除了远在乡下的老子娘,也就剩下这个师父何远峰了。今天是他老人家退休的日子,光荣离开了公安队伍。大家伙儿约好了今晚给他饯行。 “瞧您说的,我哪敢忘啊,正准备出发呢。” “那就好,不许迟到,不然罚酒!” 还没等林磊接话儿,话筒里就响起了嘟嘟的忙音。林磊无可奈何地苦笑,这个师父,一辈子就是个急脾气,风风火火的。 放下电话,林磊看了看表,已经到了下班的点。他赶紧收拾收拾桌面,把材料放进档案柜里,给对面的老李打了声招呼就出发了。他到院子里面取了自行车,骑到附近的商店花血本买了两瓶泸州大曲,两听50支装的铁罐红双喜,搁在车篓里面,一路叮叮哐哐地朝金胖子鲜鱼馆骑去。 酒席上全是公安系统的熟人,大多是与何远峰风里雨里一起走过十几二十年的老交情。大家推杯换盏,一会儿夸着老何的当年勇,一会儿羡慕他带的徒弟也是个顶个儿的棒,尤其是林磊,刚刚还立了大功。几个老兄弟感慨何远峰就要光荣退休了,从此打拳遛狗是常态,再也不用风餐露宿,加班加点了。酒过三巡,大家一起门前清,结束了战斗。酒足还差饭饱,可是这米饭催了几遍也没有上来,林磊便自告奋勇去催。林磊出门喊了几声服务员也没有看见人,正在奇怪,突然听到楼下有人在争吵,林磊循着声儿找过去看了个究竟,哪知不看则已,一看顿时酒惊醒了大半。 一个30多岁的瘦高个儿的汉子拽着一个肥胖的男子,手中握着一把亮晃晃的刀,刀尖抵着那胖子的脖子。这瘦高汉子皮肤黝黑,高高的颧骨因为激动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一双眼瞪得老大,布满血丝,口里叫着“还钱”。那胖子吓得有些傻了,连求饶都忘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粗喘。两人旁边散落着十几张钞票,围观的人只是劝解,畏于那汉子手中的尖刀,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解救。 林磊向旁边的人一打听,原来被挟持的胖子是这家餐馆的老板金大路,持刀的汉子叫邹勇,是专门给附近餐馆送野生江鲶的,赚得几个辛苦钱。金胖子鲜鱼馆拖欠了邹勇大半年的鱼账没有结,邹勇找了金大路几次,都被他赖了过去。这眼看就要过年了,邹勇一家老小都在老家眼巴巴地盼着他带钱回去,老的等钱看病抓药,小的娃娃等钱交学费。邹勇今天好不容易堵住了金大路,可他又推脱手头紧,就是不给,被催得急了,就混赖邹勇上两次送的鱼不新鲜,砸了餐馆的牌子,不倒找他赔钱就不错了。邹勇哪里肯依,于是两个人吵了起来,金大路抄起扫帚,把邹勇像叫花子一样地往外赶,邹勇脑子一热,跑到厨房取了厨子杀鱼的尖刀藏在身后,又折身冲了出来。他偷偷走到金大路身后,猛地把他扯过来,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还钱。金大路性命掌握在别人手里,怎能不怕?他一迭声地催伙计们去柜子里拿钱交给邹勇,可是金大路的老婆刚好把这几天的流水拿出去存了,眼下店里的现钱不够货款。伙计们把当天收的饭钱悉数拿了出来,却不敢上前,将钱扔在邹勇脚边,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林磊听了众人七嘴八舌的讲述,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差不多清楚了。他见多了这种欺负老百姓的奸商,也知道这贩鱼的不是被逼急了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他上前两步,掏出兜里的工作证,朝邹勇亮了亮,大声道:“兄弟,我是警察,你别冲动,听我一句劝,把刀放下来。持刀劫持人质,这可是重罪啊!要是再闹出人命,就得掉脑袋!你没了小命,家里的老父老母、媳妇、娃娃怎么办?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林磊长相英武,说话态度真诚又直击要害,邹勇如遭当头棒喝,拾回了一点点理智。他脸上潮红消退,面色有些发白,持刀的手开始发抖。 林磊见他这样,心里有了数,以他多年从警经验判断,犯罪分子在大多数时候都是被一时的邪火冲昏了头脑,待那股子劲儿过去了,往往都是悔不当初。所以,眼下是解救人质的最佳时机。 金大路被劫持后,神经始终绷得紧紧的,注意力全在脖子上的肉和刀锋这块儿。这会儿隐隐感觉脖子上的刀尖离得远了些,拽着自己的力道也有些松动,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他猛地挣脱邹勇的右手就想跑。 林磊暗叫糟糕。 警方和挟持者谈判的时候,最忌讳人质自作主张挣扎反抗,这容易刺激到挟持者本来就高度紧张的神经,做出过激的反射性举动。眼下,金大路还没有脱离邹勇的控制,稍有闪失就会大大不妙。 只见邹勇双目圆瞪,大喊一声:“你还敢跑!”一个箭步上前,就把行动迟钝的金大路给拽了回去。林磊受距离所限根本来不及施救,结果就是金大路依然被邹勇用刀架住了脖子。 正所谓刀剑无眼,这一番折腾,刀锋划开了金大路胖出褶皱的脖子,鲜血顿时涌了出来。金大路脖子上生疼,又看见血滴在衣服上,受了惊吓,杀猪般地大叫起来。 “杀人了啊,杀人了啊!卖鱼的杀人了啊!” 邹勇本来见到血就有些心慌,这下被金大路叫得更是心烦意乱,于是狠狠揍了他几拳。金大路挨打后蔫了,不再乱嚷。邹勇看了看手上的血迹,又看了看围在金胖子鲜鱼馆门口看热闹的人群,眼神里透出绝望。 这张胖脸沾满汗水,挂满了恐惧。可这一个多月来,就在这同一张脸上,始终挂着一副高高在上、贪得无厌的神情,折磨得邹勇无法安睡。邹勇被逼到了这一步,没拿到钱,还要去坐牢,金大路却能够继续当他的老板,继续克扣在他手下讨营生的穷苦人。正是这样的不公和反差,让邹勇铤而走险。 邹勇手上发力,大声叫喊:“都见血了,后悔也迟了,不如同归于尽,省得这混蛋活在世上继续害人。”一面说着,一面横过刀柄,就要朝金大路的脖子上抹去。 林磊心下着急,大声喝止:“先别急!这血只是表皮伤,连轻伤都不算,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我帮你向法官求情,你将来在监狱里面表现好,还能减刑,提前释放出来和家人团聚,现在可千万不要犯糊涂啊。” 邹勇看见林磊的样子不像是在诓自己,又定住神朝金老板脖子上看了一眼,果然伤口不深,血也渐渐止住了,语气软了些,试探着问道:“这位警察兄弟,我信你,我就问你一句,你给我个准话,我现在放了他,你能保证法官不关我一辈子?” 林磊觉得有门儿,赶紧说:“判刑是法官的事儿,我打不了包票,不过我保证去法官那儿帮你做证,说你主动悔罪,主动放弃犯罪,这些都是可以从轻处罚的。” 邹勇想了想,忽然又有些激动:“可我的鱼账没有结,一家老小都要喝西北风,我再被逮进去,他们怎么活啊?!都是这个黑心的家伙给害的。”一边说,一边号啕哭了起来。刀锋挨着金大路的脖子擦来擦去,把金大路吓得险些瘫软在地上,连眼睛都不敢睁开了,额头上的汗沿着脸庞一个劲儿往下滴。 林磊见他情绪反复,连忙又下了一剂猛药。 “你别担心,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你放了人,我们会帮你把钱要回来的,你家里的情况,我们也会向当地政府反映,尽量帮助你的家人渡过难关。” 邹勇的面色慢慢缓和了下来,他慢慢把刀移开,刀尖朝下,朝林磊递了过去。他刚刚松开拽着金大路的手,只见金大路面色惨白,如同一摊稀泥一样瘫软在地上,不省人事。 林磊接过刀别在身后,用手铐把邹勇反铐在旁边的电线杆上,就蹲下来查看金大路的情况。只见他双眼紧闭,满头大汗,嘴唇酱紫,心道“坏了”。林磊一抬头,正好看到了出来寻他的何远峰等人,连忙高喊:“师父,这人就要不行了,快叫救护车。” 何远峰他们见林磊出去这么久不见人,四处找人,刚下楼就见到这场面,片刻都不敢耽误,赶紧到店里打电话叫救护车。当救护车赶到的时候,金大路已经没有了呼吸,送到医院后不久就因为心梗死亡了。 围观的邻里和路人一见出了事儿,四下里散了个干干净净。有些是怕得罪金家,有些是不愿意惹麻烦,警察找了一圈,除了几个店里的伙计外,没人愿意做证。可是人的劣根性就是如此,仗义执言的没有,背后传谣的却不少。再加上金家的人刻意引导,坊间一时间流言四起,说金大路是碍着了别家的生意,被派来闹事的人当街活活打死的。知情的怕事不语,不明真相的不嫌事大,整件事情被传了个面目全非,金家人天天到公安局门口去声讨,要严惩凶手,血债血偿。 眼看邹勇就要被判重刑,最后,还是林磊不惧流言,出面做证,证明是金大路有错在先,欠下邹勇的鱼账,邹勇才绑了他要钱。后来在自己的劝说下,邹勇已生悔意,准备放人的时候,金大路病发倒地。通过解剖,法医得出结论,金大路的死因并不是邹勇的那几下拳头,他本身就患有严重的冠心病,当天是受了刺激才引发心梗而死亡。 综合上述原因,虽然法院认定金大路的死亡还是由邹勇的暴力行为而引起,但是考虑到金大路有过错,本身的病情也是死亡的原因之一,再加上邹勇经警方劝诫,主动放人,有悔过之心,最后法院以抢劫罪判处邹勇有期徒刑十二年。邹勇在乡下的老婆到监狱探视后,了解到前因后果,便领着儿子邹九胜找到林磊,让儿子给他磕了一个头。林磊慌忙把孩子扶起来,临走时还贴补了他们一些钱,母子二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于是,各种版本的谣言悄悄流传起来,大体上的意思就是,凶手是因为局子里面有人,所以被轻判了。林磊的妻子何春芝十分担心,可是林磊觉得身正不怕影子斜,并不在意。谣言传一阵儿也就冷下去了。 不久后的一个新闻让这逐渐冷却的事件再次沸腾起来,金家又出事了。 金大路死后,金胖子鲜鱼馆没了主心骨,再加上金胖子鲜鱼馆恶意克扣鱼贩货款的名声传了出去,邹勇的悲惨下场也让小贩们不愿给鲜鱼馆赊账,鱼贩子们兔死狐悲,都不愿意把上等的好鱼送到鲜鱼馆。最要命的是,这鱼馆门口死了人,大家觉得晦气,也不愿来这儿吃饭,以前门庭若市的鱼馆如今门可罗雀,眼看就要倒闭了。 金大路的媳妇曾茹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儿,金大路对外吝啬尖刻,待自己这个美貌媳妇儿却是如珠如宝,捧上了天。曾茹一天都不曾工作过,生了个儿子金一桐,打小也是请保姆带着,如今长到13岁,样貌酷似曾茹,长得玉雪一般,人又聪明,打小喜欢画画。曾茹学着城里知识分子的做派,给他请了家庭教师教他画画,这孩子悟性极高,不但画得有模有样,成绩也好。旁人都说,这金大路沾了钱的光,猪八戒窝里养出个文曲星来。 曾茹有些任性,也喜欢钻牛角尖。金大路出事那天她出去存钱了,没看到事发过程。回来后听了好些个流言,总觉得自己老公死得冤,凶手处理得太轻了,心里一直郁结,经常在家咒骂林磊和邹勇。曾茹平日里不事生产,不懂经营,金胖子鲜鱼馆的生意一落千丈。金大路的弟弟金大钟认为金胖子鲜鱼馆是金家的产业,想要收回去自己经营,曾茹不依,与他狠狠闹了几场,吃了不少苦头,于是每天在家里淌眼泪,寻死觅活。金一桐害怕母亲出事儿,天天守在家里,学也不上了,画也不画了。这孩子的性子硬得很,家里出了这天大的事儿,除了金大路下葬那天他哭了一场,其余的时候一滴泪也没流。13岁的男孩子,个子高挑,可毕竟身板瘦弱,每次金大钟来闹事,他护着母亲和叔叔理论,很挨了些拳脚,也不见他哼一声。 以前金大路在的时候,金大钟忌惮他大哥,对这个嫂子十分忍让,对侄儿也是赞不绝口。可是现在金大路死了,他如何会将他们孤儿寡母看在眼里。几番闹腾下来,金大钟撕开了脸面,对曾茹母子非打即骂。那些伙计们以前受过金大路的苛待,曾茹母子素来也看不起他们,所以,此时也并不为曾茹母子出头,眼看着这金胖子鲜鱼馆就要改弦更张了。 风水轮流转,好日子突然就变成了坏日子。一天夜里,曾茹辗转反侧,心中郁结难解。她回想起最近发生的事,只觉得苍天不公,世道艰难,人情淡薄,竟生出了弃世的念头。她看了看睡在小房间里的金一桐,俊秀的脸蛋白皙得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让女孩子都羡慕,以往的金尊玉贵,越发衬托出当下的困顿窘迫。自己死后,这孩子一个人,如何应付得了这虎狼般的亲戚,又如何去承受世人的白眼?她呆坐了许久,最后反锁了门窗,扭开了厨房煤气罐的阀门。 金胖子鲜鱼馆一楼的后院是住家的地方,典型的商住两用。收废品的吴三以前总喜欢在门口坐坐,收一些瓶瓶罐罐,现在鲜鱼馆虽然大不如前,他这习惯一时也改不了。当晚他刚到鲜鱼馆,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煤气味,他拍了半天门没有人应声,担心出事,从路边搬了块大石头就去砸门。 隔壁左右的邻居被砸门声吵醒,披着衣服在门口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吴三这时已经用衣袖捂着口鼻从房里冲出来,大声叫道:“煤气漏了,大家快帮忙把人给抬出来。” 众人这才醒过神来,七手八脚地过来帮忙,把昏迷不醒的母子二人送到医院抢救。好在金一桐的房间离厨房较远,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曾茹却因为一氧化碳中毒过深,经抢救无效而死亡。短短几个月,金家连失两条人命,哪里还有人敢来金胖子鲜鱼馆吃饭,只得关门大吉。金一桐成了孤儿,没人照顾,曾茹的表哥许凯翔出面,主动将他领回了乡下。 故事本该就此打住,可叹这金一桐命中的劫难并未就此过去。 曾家人丁单薄,曾茹的母亲早亡,父亲身体不好,有严重的哮喘。为了给女儿找个靠得住的女婿,防止女儿在自己死后受苦,曾茹的父亲做主,把她下嫁给了厨子金大路。金大路也争气,当了几年厨子后,攒钱开了一家饭馆,因为烧得一手好菜,生意越来越好,还添了个大胖小子。眼看女儿下半辈子有了依靠,曾茹的父亲在外孙五岁那年,蹬腿闭眼,放心去了。 曾茹幼时家境贫寒,没少遭亲戚们的白眼。她虽生得标致,却连一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总是穿着她娘留下的旧衣裳,常被亲戚家的女孩们笑话。曾茹心眼小爱记仇,所以,生活富裕后,那些前来打秋风的亲戚都在她这里碰了钉子,她还说了不少尖刻的话,扬言与这些人老死不相往来。 曾茹的表哥许凯翔以前和曾茹闹过两次不愉快,说是反目成仇也不为过。他这次领回金一桐没安什么好心,只不过想扣着这个小财神爷,贪图金大路的遗产。可两下里一交手,许凯翔完全不是心狠手辣的金大钟的对手。金大钟收买了几个混混,把前来要钱的许凯翔打得躺在床上一个月不能下地。 金大钟买通了店里的两个伙计,证明金胖子鲜鱼馆是自己和金大路凑钱合开的,还伪造了几张借条,最后如愿以偿霸占了哥嫂的财产。金大钟到板材巷那头租了个旺铺,把餐馆换了个名字重新开张。 许凯翔竹篮打水一场空,挨了顿毒打不说,还摊上金一桐这么个拖油瓶,真的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对金一桐是横竖看不顺眼,动辄打骂。金一桐从小金凤凰般被捧着长大,现在却是处处白眼,顿顿糟糠,憋屈得不行。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还了手,这许凯翔竟然把他大冬天的扔到金大钟家门口。金大钟发现后不但不管,任凭金一桐在雪夜里冻死,还将他的尸体放到麻袋里,搁进几块砖头,沉到河里,毁尸灭迹。 林岚小时候听奶奶说过这事儿,改过自新后的邹勇林岚小时候也见过两面,有些印象。之前宋锦绣的日记里面也曾提到过邹勇,林岚却未曾把这两人想到一处,此时听赵睿往事重提,如同醍醐灌顶一般,顿时心头雪亮。 林岚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你就是金一桐!所以,你才会这么恨林家,这么恨金大钟!” 赵睿冷冷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道:“不错,我没有死,我来索命了。” 赵睿把雪茄摁熄在烟缸里,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葡萄酒入口微凉,让他想起那个晚上,刻骨的寒意从骨髓深处向四肢百骸蔓延。 早些年的那些经历,他从未对人说过,午夜梦回,一次次在噩梦中经历着那彻骨的寒冷,仿佛被放逐到地狱的孤魂野鬼,永世无法超生。 金一桐在门外早就冻得冰砖一样了,金大钟在麻袋里放了砖头,他随着重量沉到河里,周身反倒暖和一些。他没了呼吸,又被扎在袋子里,所以口鼻并未进水。待他缓了过来,在求生的欲望支配下开始奋力挣扎,捆住他手脚的草绳居然松了,那麻袋口本就扎得不紧,金一桐一阵折腾,很快就散开了,他刚一脱困,本能地手脚齐划,游到了岸边。他浑身都湿透了,本来非冻死不可,所幸那日有雪无风,总算好挨一些。他从地上抄起两捧雪团,将手脚一阵揉搓,然后朝着金胖子鲜鱼馆的方向狂奔而去。 金胖子鲜鱼馆接连出了人命,再加上一些人添油加醋,传得非常邪乎,一时间没人接手,一切都还保持着原貌。金一桐见大门锁着,熟门熟路地从后面的院墙翻了进去。昔日喧闹的鲜鱼馆,如今冷冷清清,桌椅上面落满了灰尘,处处都透着衰败。金一桐悲从中来,鼻头一酸,眼泪淌了下来。他到二楼的房里翻出了几件旧衣裳,换了一身干的,在床上用被子捂着头,沉沉睡了过去。 金一桐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漆黑一片,又飘起了大雪,原来他经此大难,体力消耗殆尽,已将整个白天睡了过去。他又饿又渴,头痛欲裂,跑到厨房翻了半天,一开始只找到几个发了芽的烂土豆,后来翻箱倒柜,找到了四盒肉罐头。金一桐如获至宝,他烧了一壶开水,就着几碗热水将两盒肉罐头囫囵咽了下去。他这一番折腾下来,出了一身汗,困意涌了上来,他继续上楼躺着,没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转来的时候,金一桐发现自己浑身透湿,被褥也湿了一大片,他口中发苦,却不知自己昨晚寒邪入体,回来后一夜高烧,相当于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他又换了一身干衣服,心里惦记着吃食,跑到厨房里将剩下的两盒肉罐头吃了,又翻出几个鸡蛋,用开水煮了,小心翼翼地揣在兜里,独自坐在凳子上想着心事。 他最恨的是许凯翔和金大钟,他们加在他身上的种种痛楚,那种死亡的恐惧,始终啃噬着他的心脏。 他出门扒上一辆卡车,偷偷跑回许凯翔家里,弄坏了拖拉机的刹车,在许凯翔出车祸后,他用石板砸了他的头。以往在他眼中那么强悍可怖的人,脑袋被砸开的时候,也不过同西瓜一样脆弱,金一桐看到血的时候,居然有些兴奋。最有趣的是,那些抹去他被害印迹的大雪,同样也抹去了他作恶的痕迹。他本想去找金大钟报仇,可他家人来人往,不好下手,思前想后,只好作罢。 金一桐迫切地想要离开涵江市。可他身无分文,实在没法可想,最后,他决定去火车站碰碰运气。 金一桐以前听说过,如果偷偷上了火车,可以逃票。即便被发现了,被人赶下车就是,反正父母都已经不在人世了,自己也是死过一次的人,未来再坏又能坏到哪儿去?打定主意之后,金一桐收拾了几件衣服塞到书包里,匆匆忙忙出发了。 火车站的人比金一桐想象中要多得多,他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可是进站的地方有人检票,根本没办法混进去。他傻傻地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穿着制服的女人过来问道:“你还是个学生吧,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爸爸妈妈呢?” 金一桐哭了起来,眼泪哗哗的,把那女乘务员吓了一跳。 女乘务员看见这么俊俏的少年哭得这么伤心,心生同情,语气格外亲切地问道:“你不会是和家里人走散了吧?这里人多,又复杂,你一个人待在这儿太危险了。你家住哪儿?我让人送你回去。” 金一桐撒谎道:“阿姨,我和爸爸妈妈走散了,他们上火车了。” 女乘务员惊诧道:“不可能吧,你爸妈没见着你能够安心上火车?” 金一桐赶紧改口道:“我和他们一起进去了,后来我的弹珠掉了,我偷偷折回来找弹珠,可就一会儿的工夫,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女乘务员信以为真,批评道:“你这孩子也太调皮了,这种地方也敢乱跑,你爸妈找不着人,肯定急得要死,我带你进去找他们。” 金一桐破涕为笑,顺从地跟在女乘务员后面进了站台。走到人群密集处,金一桐假装看到了家人,大喊着“爸、妈”就往人群里钻去。不少人听到喊声,都好奇地回头张望,女乘务员一时也分不清究竟谁是这孩子的父母。金一桐跑得很快,女乘务员想着这孩子可能是见着父母太激动了,再说这么大的孩子也不会认错父母,于是转身忙自己的去了。 金一桐好不容易混了进来,一颗心怦怦乱跳,又是紧张又是兴奋。他看到火车上写着到上海,也顾不上自己在上海举目无亲,跟在别人后面上了火车。他靠着几枚鸡蛋充饥,一路挺到了上海,检票的时候依然用和父母走散了的说辞,顺利出了站。 八十年代的大上海,比涵江市不知道洋气多少,马路上跑着毛毛虫一样的公交车,还有可以上下行人的天桥,金一桐觉得哪儿都新鲜。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看见路边一块某某区福利院的招牌才停下了脚步。 金一桐模样长得好,知书达理,又会画画,年纪在福利院也算大的,很快就得到了福利院齐院长的信任,让他平时管着福利院的一帮小朋友。 金一桐来后不久,恰逢一对当地颇有些地位的商人夫妇到福利院****。这对夫妇本来准备领养一个6岁以内的小孩,可是看到金一桐出色的外形和得体的举止,觉得甚合心意。就这样,金一桐重新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有了新的名字赵睿,吃穿用度更胜往日。不过,养父母终究比不上血肉至亲,再加上金一桐不是小孩子了,养父母对他还是有些防备,日常相处起来总有些隔阂。金一桐实在不愿意再去过那提心吊胆的生活,所以一味地顺着养父母的意思,慢慢赢得了他们的欢心。 直到那年夏天的邂逅,他的生活才发生了改变。 青葱般的少女,美丽的面容,即便穿着最简朴的衣裳,仍然散发着夺目的光芒。一场地位悬殊的初恋,在压抑中渗透着甜蜜,给了春情萌动的少男少女最致命的诱惑。 宋锦绣怀孕之后,养父母给了赵睿两个选择,扫地出门或者追求爱情。 赵睿有过挣扎,最终还是屈服了。他尝到了背弃道德带来的甜头,养父母的原谅,优越的物质条件,世人眼中羡慕的天之骄子,金饭碗,一切都得偿所愿。 每当在噩梦中惊醒,被仇恨啃噬着心脏时,或者戴着面具在家中扮演最完美的儿子时,他会想起那个认真倾听,真挚关心着自己的女孩。可是,人一旦尝到了用良知交换利益的甜头,心肠就会逐渐变得冷硬起来。再次见到宋锦绣的时候,感情虽然还在,却早已被终日充斥在胸臆中的算计和谋划稀释得剩不下几分了。 在利用宋锦绣骗出邹勇后,赵睿果断地取了他的性命,也沉溺于复仇后的快感。 一个曾经走投无路的亡魂,用最周密的计划和天之骄子的身份,操控着仇人的生死,事后轻轻松松地置身事外,赵睿觉得世间没有什么事比这更刺激、更痛快了。 借刀杀人,故布迷阵。他一步一步实现着自己的复仇计划。 失去理智的骆福生,满心贪念的李大峰,都是他手中复仇的尖刀,也是他陷阱中的困兽;仇人的鲜血,让他畅快的同时,也催生了他新的欲望。 一旦体验了那种能够主宰他人生死、高高在上恍若神祇的感觉,赵睿不愿再受制于任何人,他想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富和至高无上的地位,他要强大到能够恣意去伤害别人而不是被人伤害。 他同时建立了黑白两个帝国,他把自己比作赫尔墨斯,既是商业之神也是盗贼之神,黑色的产业链输送着源源不断的巨额利润,成就了他在商界的呼风唤雨。 如果不是赵冬诚,他的造神之梦或许还会走得更远。 林岚之前虽然猜测了个八九不离十,可是亲耳听到赵睿承认杀了这么多人,还是觉得惊心动魄。 故事结束了,可罪恶还在继续。 空气中充满了杀机。 “只要你们都死了,就宋锦绣知道的那点事儿,警察奈何不了我。盗窃、走私我从来都不直接参与,他们撑破天就只能找到我收赃的证据,弄不死我的。你们死了,之前的那些事儿就石沉大海了。” 面对生死,没有人会无所畏惧,只是为了心中的信念,压制住恐惧罢了。 林岚强自镇定道:“你杀了这么多人,涂队他们一定会找到证据的。” 赵睿将枪口对着林岚的脑袋,力气大到将她的头顶得偏向一侧,林远昊的心悬到了空中。 “找不到尸体,那帮警察凭什么给我定罪?”赵睿露出得意的笑容。 林岚眉头紧锁,看来赵睿为了脱罪,还是花了不少气力去研究定罪方面的知识。他如果抱定灭口的决心,这次恐怕真的会凶多吉少。自己死了倒还罢了,连累了林远昊可怎么办?如果不是自己,终日只和实验打交道的林远昊,怎么会陷入这样危险的局面之中? 林岚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会这样,就该在来之前通知一下涂敏,来个里应外合。都怪自己,一听到能够来地下博物馆,就心急了,所以只算到了赵安琪不会对林远昊不利,却忽略了这种地方必然会安装监控。她抬头望了望林远昊,只见他正担忧地望着自己,不禁鼻头发酸,险些落下泪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涂敏的声音突然在房间里响起。 “哦,我倒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不能给你定罪?” 赵睿大惊,林岚大喜。 林远昊看到涂敏双手空空,刚刚放下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赵睿的枪口马上对准了涂敏,厉声道:“把枪交出来。” “我没带武器。”涂敏摊开双手,又脱掉外衣,扔掉手机,果然身无一物。 手机上的监控画面,房外空无一人,赵睿冷笑道:“单枪匹马,赤手空拳就敢进来,不过多个送死的罢了。” “千里送人头,还要你敢收啊。”涂敏满不在乎地说。 林岚心想:“涂队侦查经验老到,他既然能够找到这里,一定不会毫无防备。即便他真的是一个人过来的,这个空城计自己也得配合他唱完,尽量拖延时间的。” 一念至此,林岚反问赵睿道:“谁说没有尸体?尸体不就在这地宫里面吗?” 这话无异于平地惊雷,在场的人都惊诧不已。 赵睿心中虽然惊疑不定,却又担心林岚是故意诈他,他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并未接话。 林岚心中暗喜,继续试探道:“你一直那么关注玉龙湾那块地,你的两个儿子也因为那块地的投标闹得不可开交,警方早就觉得不对头了。” 说到这里,她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涂敏。 涂敏心领神会。 昨晚他才和林岚通了话,讲了最近关于玉龙湾的一些新发现,她此刻特意提起,想必接下来的话题一定和昨天的通话内容有关。 涂敏不着痕迹地接着林岚的话头:“你从前的顶头上司,宋元时期瓷器烧制方法课题研究组的组长褚寅,想来不会忘记吧?” 赵睿眼神闪烁。 涂敏继续道:“褚寅在玉龙湾有一个私人窑口,是个烧制瓷器样品、研究古瓷烧制方法的地方。你回国后,好几次联系他,想买那个窑口,他都不肯见你,因为他无法原谅你当年对他的背叛。你当年承蒙他的赏识和栽培,被推荐出国进修,没想到,你刚到国外站稳脚跟,就不顾他的劝阻辞去了研究所的工作。接下来,和你那身世显赫的夫人结婚后定居国外,转而从商。你公派出国却滞留不回,害得推荐你的褚寅挨了处分,旁人常常以此为例说他识人不明,他郁闷多年难以释怀。” 这边林岚察言观色,接着道:“去年这窑口所在的地块被政府划为开发用地,年底开始由政府挂牌转让。你对这块地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不惜代价想标到这块地,你的两个儿子为了投你所好,也在暗地里较上了劲。你说,你到底中意的是这块地,还是这个窑口呢?” 林岚故意拉长了尾音,特意强调“窑口”两个字。 听她说到这里,赵睿的脸上露出了怒容,极力辩解道:“我在意的当然是地,一个破窑口,顶多是年轻时的回忆罢了,值得我花这么大功夫吗?” 林岚并未理他,自顾自地往下说:“你口中的这个破窑口,经警方的调查,是你在研究所工作时的古瓷研究基地。你顶头上司兼导师褚寅告诉我们,你年轻的时候非常敬业,总在窑口研究到深夜。在你出国那一年的春节,你连家都没怎么回,好几天都住在那里,研究如何烧制色泽完美的瓷器。一个这么热爱专业的学生,出国后马上就弃学从商,让他格外受打击。”说完,林岚啧啧摇头。 赵睿刚要发作,林岚突然大声道:“邹勇消失的那个春节,就是你烧瓷的那个春节,你说这是巧合呢,还是另有关联?” 赵睿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林远昊看到赵睿的神情,知道林岚的推理直中靶心。他重申林岚之前的话题,语气笃定地说:“你以为做得周密,其实尸体藏在这地宫里面,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赵睿强装镇定道:“少胡说八道了,这里哪有什么尸体?!”眼神却下意识地朝某处扫去。 林岚敏锐地发现他目光所及之处,是洁白的地砖,上面还烧制着精美的黑色曼陀罗图案。她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褚寅交给警方的一幅设计手稿图,上面绘制的正是曼陀罗的花卉图样。 林岚心里冒出一个大胆到近似疯狂的猜想,以至于她几乎想否定这个荒诞的念头。可是当她看到赵睿那近乎失控的眼神,慢慢举枪的右手,她的后脊梁升腾出一股寒意。 自己都能猜到涂敏留了后手,赵睿这个老狐狸一旦冷静下来,自然也能想到这一层,如果不爆出点猛料绊住他,他即刻就要动手了! 她顾不得细细推敲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脱口而出道:“组长,我记得您以前说过,骨瓷之所以能够达到薄如纸、白如玉、声如磬、光如镜,完全取决于它独特的烧制过程和材料中添加的独特成分。” 林远昊虽然不知道林岚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但他看到赵睿的嘴角抽搐了两下,心领神会地颔首道:“不错,骨瓷的成分除了一般瓷器中的陶土,还有含磷酸钙成分的动物骨灰,并且要经过二次烧制。” “成形后的骨瓷要以1250℃的高温对胎体进行缔烧。” 就在所有人都不明白林岚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时,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快速而高亢。 “尸体焚化炉的温度是600~1100℃,骨瓷烧制的温度足以将尸骨煅烧成骨粉,你将骨粉添加到烧制地砖的原料中,地砖就铺在这地下陵寝里!” 所有的人都被这听起来无比疯狂的指控给惊呆了。 赵睿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如同蜿蜒的蚯蚓爬满了颈脖,他狠狠咬着牙槽,腮帮子牵着面部的轮廓上下起伏着。 “笑话,既然都已经挫骨扬灰了,还能证明什么?” 赵睿没有否认! 林岚心中对他厌恶到了极点,反倒冷静了下来。 她挪了挪被绑得酸痛的身体,淡淡道:“你听说过恐龙化石吧,距今上亿年了,科学家们依然从里面提取到了恐龙的dna。这说明什么?说明dna的基础永远稳定,所以,把地砖提取回去,让法医做个dna的鉴定,就能找到骨灰的主人。” 赵睿仰头狂笑了一通,然后冲着现场的人用讥讽的口气说:“你们没机会了,一起到阎王殿里报到吧!” 赵睿首先将枪口对着涂敏,手指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涂敏闪身一躲,然后冲上去抢枪,紧接着就听到“砰”“砰”的两声枪响和一声哀号。 林岚心里冰凉一片,可她定睛一看,涂敏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倒是赵睿被子弹击中了手腕,手中的枪也掉在了地上。 涂敏飞起一脚将枪朝门口踢去,赵睿看到门口站着的人,顿时面色灰败,捧着受伤的那只手,颓然地坐在地上。 林岚循着赵睿的目光看去,只见王海龙和谢骏站在门口,王海龙手上还握着一把枪。 王海龙弯腰捡起赵睿的枪插在后腰,然后上前利落地将赵睿铐住,涂敏和谢骏则上前去解开林岚和林远昊身上的绳索。 林岚看了看赵睿,踮起脚在涂敏耳边小声说:“涂队,赵冬诚跑了,他还有假护照。” 涂敏给了她个安慰的眼神,俯身在林岚耳边同样小声道:“放心吧,丫头,黄队已经派人去逮他了,他跑不了。” 被王海龙制住的赵睿不甘心地问:“我刚看了监控,外面明明没有人,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你看到的是回放的历史视频,当然没有人。”谢骏冷冷道。 赵睿顿时明白他们是对绑定的视频设备动了手脚,他长叹一声,嘴唇紧抿,低头不语。 林远昊活动了一下被绑得麻木的手腕,对着林岚小声说道:“恐龙都被你拉进来了,你这信口胡诌的本事,可是越来越长进了。” 林岚心虚地吐了吐舌头,并未接腔。 涂敏兴致勃勃地对王海龙说:“去,把这地砖撬了,给我带两块回去。” 王海龙答应着去了,他蹲下去敲了敲又摸了摸,只觉得洁白的地砖映衬着黑色的花卉图案,立体、精致、栩栩如生,觉得撬了挺可惜的。 他扭头问涂敏:“头儿,这么漂亮的地砖,撬下来可就毁了,你要拿回去干啥啊?” “提取dna。” “啥?!” “这个疯子把他杀的人烧成灰做成了地砖,我要把地砖拿回去检测dna。” 王海龙如同被火烫到一般,飞快地缩回摸了地砖的手,觉得有些瘆人。 林远昊看好戏一样,对林岚撇撇嘴道:“这下牛皮吹爆了吧。” 林岚不好意思地拉了拉正在兴奋指挥工作的涂敏的衣角,尴尬地干咳了两声。 “涂队,这地砖里面检测不出dna。” “检测不出来,什么意思?” “我刚才是骗赵睿的,骨灰根本就无法检测出dna,能检测出dna的是有机物,骨灰是无机物。” “诶,我说你这丫头,装神弄鬼的,连我都一起骗了啊。” 涂敏作势要去敲林岚的脑袋,林岚吐了吐舌头,闪到一旁,大伙儿哈哈大笑起来,只剩下赵睿面如死灰。 增援的警察赶来,将赵睿押上了警车,赵安琪也被带回去做笔录了。 警车离开后,涂敏等人留了下来,陪同技术人员勘查现场,同时还要起获现场的赃物。 林岚好奇地问涂敏:“涂队,你们怎么来得这么及时,简直就是神兵天降啊?” 涂敏纳闷地看了林远昊一眼,问道:“你给我们发短信的事儿没告诉她?” 林岚好奇地问林远昊:“您什么时候发的短信?怎么我不知道?” “就在我发现密室的时候,当时里面睡着一个人,我在报纸上见过赵冬诚的照片,认了出来。房间里的信号被屏蔽了,我出来后避开摄像头给涂队发了条短信,刚准备带你离开,没想到赵睿来得这么快。” 林岚指了指天花板,笑道:“现在这监控是多好的证据啊,赵睿的手机上还有远控绑定,立马就能看回放呢。” 王海龙问道:“林检察官,那个地砖上的花儿是个啥子讲究?这赵睿用骨灰烧了地砖,干什么又弄些个花在上面?” 林岚道:“这花叫曼陀罗。传说中,曼陀罗花总是盛开在刑场附近,它们仿佛冷静的旁观者一般,记录着生命逐渐消失的每一个瞬间,被称为诅咒之花。据说,没有一个找到曼陀罗花的人能够安然离开。黑色曼陀罗的花语是不可预知的黑暗、死亡。当年金大钟一家死后,骨灰也是赵睿领走的,我猜测,这些骨灰也烧制到了这地砖里。这里,实际上就是赵睿给自己布置的陵寝,他将仇人杀死不算,还要踩在脚下践踏,这份心思,实在是歹毒。” 王海龙饶是身经百战,这会儿也被赵睿的变态行径给惊到了。当初还是一位知识分子小青年的赵睿,为了复仇,居然精心策划了一连串的凶案,最后还用这么惊悚的方式处理了尸体,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现场的清点工作持续了好几个小时,面对一屋子价值连城的古董和各式藏品,所有参与清点工作的人员都目瞪口呆。林岚第一次在现场经历如此大规模的赃物清点和扣押过程,兴奋地跑前跑后,东看西瞧的,不亦乐乎。最后要不是林远昊强拉着她去了医院,她恨不得一直待在现场。 关键的节点打通,幕后的主犯落网,接下来的侦查工作势如破竹,一路高歌猛进。黄勤抓到了赵冬诚,顺带还逮住了和赵冬诚接头的杰夫,杰夫倒是痛快,很快就交代出了大卫?李收买看守所的人打死葛永健的事儿,还供出了与地下钱庄联系紧密的几十个空壳公司。黄勤按照他提供的线索,一路深挖背后的犯罪集团。 黄勤去医院看林岚时,看到林远昊也在,他有些意外,朝两人意味深长地一笑。看到两人表情有些尴尬,黄勤赶紧转移话题。他先是关心了一下林岚的病情和伤势,最后免不了聊到眼下正在侦办的案件进展。从他提审赵冬诚的情况来看,还算顺利。 赵冬诚承认了自己杀人的事实。宋白羽是聚会之前来找赵冬诚摊牌的。他之前设计了赵冬诚,让他在股票上亏了一大笔钱,还在他面前洋洋得意地显摆,就是算定了赵冬诚不敢让赵睿知道他亏钱的事儿。赵冬诚一时冲动,从后备厢里拿出一根棒球棍狠狠打了宋白羽的头部,宋白羽当场就断了气。赵冬诚杀了人,慌张得不得了,可是派对马上就要开始了,来不及通知取消,为了防止有人发现,他把尸体藏到后备厢里面,并且把车锁进了车库。为了方便转移尸体,他打发走保安,还将监控设备的硬盘砸碎了埋在后山的树丛里,然后返回半山花园。 派对上,赵冬诚始终心神不定,中途温婉跑了过来,还一直赖着不走,逼着赵冬诚和崔莹莹分手,否则就要给她一大笔分手费。赵冬诚哪有心思和她周旋,表面上假意答应,其实是想打发她走。温婉见他心不在焉的,知道他虚情假意,当不得真,非要赵冬诚当面给崔莹莹打电话,赵冬诚没有答应。 那帮红男绿女开派对是为了找乐子,眼见两人气氛不对,于是一哄而散了。温婉留下来和赵冬诚理论。赵冬诚喝多了酒,温婉跑到车库想取回之前赵冬诚送给她的跑车,却阴差阳错看到了宋白羽的尸体。温婉也是合该有此一劫,她见了尸体虽然害怕,却没有马上报警,反而认为自己拿住了赵冬诚的把柄,可以从此降服住赵冬诚,嫁入豪门。赵冬诚求温婉保密,她却提出要做赵家名正言顺的大少奶奶,还逼赵冬诚写下了婚前财产赠与的保证书。赵冬诚假意答应,趁机在温婉喝的酒里掺了药,等她睡着了把保证书撕毁,把尸体转移,然后放火。 黄勤转述完赵冬诚的供述后,有些懊恼地说:“我反复问赵冬诚那小子,他究竟是用什么方法去点的火,又是从哪里离开的现场,可他坚持说就是在主卧室里面点的火,从主卧室的窗户爬出去,他这说法和现场勘查的细节以及刘栋的供述都有矛盾,一听就不是真话。” 林岚道:“从目前的证据分析,点火的时候赵冬诚应该是不在房间里面的,可是我一直没有弄明白,他究竟是如何做到人不在房里却能点燃引爆物的。鉴定显示,现场的窗帘残片附着的燃烧残留物有橡胶成分,席梦思侧面也附着了一些,我总觉得,刘栋在现场听到的爆炸声,应该和这些橡胶残留物有关。” 林远昊慢慢削着苹果,若有所思。 林岚瞟了一眼林远昊,心想自己怎么这么糊涂,要论起现场勘查的专业程度,谁能比得过林远昊。想到这儿,她急忙问道:“组长,您有何高见?” 林远昊把削好的苹果放到她手上,缓缓道:“我觉得这个问题你们最后得从赵睿身上找答案。” 黄勤奇道:“这是什么道理?” 林远昊道:“宋白羽是赵冬诚杀的,火却不一定是他放的。要想做到人不在房间里面又能引燃爆炸物,用投掷点火或者电子遥控点火都能做到。至于林岚所描述的橡胶附着物,应该就是助燃用的氢气球,只要现场有汽油、酒精等易燃物质,纵火犯在楼下隔空引爆氢气球就能引发一场火灾。投掷点火准头不好控制,电子遥控点火的可能性更大。不过,能想出这样高明的作案手法,更像是赵睿的风格。” 黄勤和林岚面面相觑,之前苦思而不得其解的问题,林远昊居然轻轻松松几句话就给解决了。 黄勤佩服地竖起大拇指,赞道:“电子遥控点火,林组长,实在是高明啊。” 林岚一脸崇拜地看着林远昊,盯得他有些尴尬。他低低咳了一声,见林岚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抬起手碰了碰她拿着苹果的手,催促道:“快吃吧。”林岚回过神来,看到黄勤在一旁看好戏的样子,面皮发红,低头大口啃着苹果。黄勤得了高人指点,实在不好意思继续待下去当电灯泡,起身道了声告辞,春风满面地走了。 黄勤回去后就派人去搜查打火器的下落,最后果然在赵睿私家车的储物盒里面找到了。当他把电子遥控打火器放到赵睿面前时,赵睿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疯狂而痛苦的夜晚。 赵冬诚在电话里的声音抖得凌乱且模糊,赵睿听他语无伦次地说了半天,大致听清了他是在说:“救救我,我杀人了,我在半山花园。” 赵睿没有知会任何人,他从书房的暗格里拿了一个背包,穿了一件冲锋衣,戴了一顶棒球帽就出发了。他将帽檐压得很低,走出很远后,才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在距离半山花园很远的时候他就下了车,用现金付了款,步行走完了余下的路。 当他看到车后备厢里被弯曲成奇怪姿势的尸体居然是宋白羽的时候,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赵冬诚,发了狂一般地把他痛揍了一顿,最后,赵冬诚死死抱住赵睿的腿,发出了绝望的哭声。赵睿蹬开了赵冬诚,看着狼狈倒地,被他揍得鼻青脸肿、血迹斑斑的儿子,又看了看车后备厢里蜷曲着的另一个儿子,心中无比地悲凉,却也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一个现实的问题,现在就算把赵冬诚打死也于事无补,既然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那么剩下的这一个,无论如何也得保下来。 赵睿从背包里将准备好的手套和鞋套拿了出来,和赵冬诚一起换上后进了屋内。看着床上昏睡的温婉,听着赵冬诚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地说着事情经过,赵睿心里有了谋算。 两个人一起将宋白羽抬到了床上,和温婉并排躺在一起。赵睿去洗手间里打了一盆温水,选了一条最洁白最柔软的毛巾,轻轻擦拭着宋白羽额头的血渍。他的动作轻柔,仿佛宋白羽此刻只是睡熟了,稍微用力就会将他惊醒。接着,他在盆子里涤净了血迹,换了一盆清水,将宋白羽已经僵硬的手指一根根擦拭干净,掸去他身上的灰土。这才坐在床沿边,出神地看着这张酷似自己的脸。 这是赵睿的第一个孩子,赵睿对他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虽然终日忙于商业版图的扩张,聚少离多,可是他小时候第一次喊父亲的样子,仍是那么清晰。 过了好一会儿,赵睿才站了起来,拉起赵冬诚下了楼,他让赵冬诚扶着管子,从汽车的油箱里抽出汽油放进塑料桶里,路过客厅时,他在五彩缤纷的气球墙那里驻足了片刻,然后拽着线把它们扯了下来,和汽油桶一起带上了楼。 赵睿把汽油泼在窗帘和床上。赵冬诚见他这样,吓得面无人色,抓住赵睿泼汽油的手,颤声道:“爸,你这是要烧死温婉吗?要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赵睿狠狠挣脱被赵冬诚抓住的手,厉声道:“闭嘴!她不死,你就得死!记住,从今天起,你就是个死人了,你死在这场大火里了!” 赵冬诚被赵睿凶狠的目光和话里的内容吓得肝胆俱裂,他抓住头发,蹲在地上,抖作一团。 赵睿没去理他,他把氢气球绑在窗帘上,再将窗户推开。在做完这一切后,他双手抱胸,仔细回想还有什么没有注意到的细节,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床上,他从宋白羽和温婉身上搜出了手机,放进带来的背包里,又从赵冬诚脖子上取下那块自小佩戴的玉佩,摘下他的腕表,都戴在了宋白羽的身上。 他对着宋白羽轻轻喊了声“羽儿”,一咬牙拉着赵冬诚出了门,将门反锁了。 下楼后,他问赵冬诚:“羽儿和温婉有没有开车过来?” 赵冬诚想了想,答道:“没有,但是温婉以前开的车停在我的车库里。” 赵睿道:“你不能开自己的车,那样太打眼,你去开温婉的车。”说着,他从背包里面拿出一顶假发和一件红色的羽绒服让赵冬诚换上,然后把换下的衣服放进背包里,又从里面拿出一个遥控器模样的盒子,苦笑道:“没想到这个玩意儿今天居然派上了用场。” 赵睿让赵冬诚把车开到主卧楼下,赵睿拿出遥控器对准气球所在的方向,红色的光点映射在气球上,闪烁着妖异的光芒。他闭上眼,过了一会儿才按了下去,只听到砰的一声,一团火光从窗口喷出,房间里顿时火光一片。 赵冬诚被惊呆了,仿佛置身于噩梦之中,被鬼魅缠身,无法醒来。 赵睿喝道:“快走!” 赵冬诚本能地踩下油门,赵睿则卧倒在后座椅上,从外面看来,只有一名红衣女子在一片火光中,驾车离开了半山花园。 在检、警双方的共同努力下,赵睿的全部犯罪事实终于水落石出。 赵睿虽然娶了有钱的老婆,却不满足于附庸的地位。为了在上流社会扬眉吐气,他暗地里经营着走私文物的勾当,后来又培养了自己的盗窃团伙,廖雨欣和丁帆则是其中的骨干成员。他们专门挑昂贵的珠宝和古董下手,得手后再由赵睿通过地下钱庄将非法所得洗白,又以开发商的身份建立了恒创集团,摇身一变成了正当商人。 宋白羽为了争宠,成为了赵睿黑色产业链的一员。赵冬诚在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后,担心这个深得赵睿器重的长子会和自己争夺继承权,两人明争暗斗、势同水火,直至兄弟相残。 廖雨欣心中一直痴恋宋白羽,无奈遭到赵睿和宋锦绣的反对,宋白羽也不愿意为了这件事失去赵睿的信任,所以廖雨欣只能将这份感情藏在心里。宋白珊是她给自己取的名字,方便对外以妹妹的身份和宋白羽出双入对,接触上流社会,获取有价值的信息。宋白羽失踪后,廖雨欣一直心神不宁,可是鹅颈瓶被盗后,警方查得很紧,她不敢违背赵睿的命令私自去涵江市,只能寄希望于宋锦绣到涵江市打探宋白羽的下落。 宋锦绣在恒创集团跳楼的消息传出来后,廖雨欣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宋白羽出事了,不然宋锦绣不会抛下宋白羽去自杀。她心急如焚,不顾一切地跑到涵江市,结果自投罗网。丁帆为了救她,也跟了过来。 警方告知廖雨欣,宋白羽是被赵冬诚杀死的,放火焚尸的是赵睿。廖雨欣为了给宋白羽报仇,主动揭发赵睿父子,还交代了他们参与洗钱的犯罪事实。为了挖出幕后的黑色产业链,廖雨欣提出愿意戴罪立功,配合警方捣毁地下钱庄。一直暗恋廖雨欣的丁帆也要求加入,和廖雨欣一起完成任务,争取减轻处罚的机会。 涂敏向上级请示,递交了部署周密的行动方案,策划了打入犯罪团伙内部的“捕蛇行动”。 廖雨欣和丁帆成了警方打入犯罪集团心脏的两支利箭,配合警方将跨国盗窃集团、走私集团、地下钱庄一网打尽。 执行收网任务的那天,为了保护廖雨欣,丁帆被境外杀手击中,抢救后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摘除了左肾。境外杀手被涂敏当场擒获,这人就是之前受赵睿雇用,企图杀害林岚的外籍杀手。 丁帆和廖雨欣因为戴罪立功,减轻了处罚,大大减少了刑期。两人服刑期间,两地传书、安心改造,后来还举办了监狱婚礼,成为一段佳话。 赵睿和赵冬诚被判处了死刑,一年后,最高人民法院予以核准。在即将执行的前夜,赵睿提出要见林晓娟一面。 林岚推着轮椅,将林晓娟送进会见室,狱警将戴着手铐脚镣的赵睿带了进来,他的头发被剃得短短的,虽然不复以往意气风发的样子,倒比在外面的时候长得胖了些。 林晓娟转头轻轻地对林岚说:“岚岚,你先出去吧。” 林岚出去后,赵睿先开口:“我没想到,你们姓林的还真敢来见我。” “为什么不敢?我们林家并没有任何亏欠你的地方。” 赵睿恶狠狠道:“没亏欠?!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是拜你们林家所赐。就因为你爸当年没有及时击毙那个绑匪,我爸才会发病。也是因为你爸的包庇,绑匪被轻判,我妈才会想不开去自杀。我才会变成孤儿,被虐待,大冬天的被人扔进河里。那河水冰冷刺骨,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哈哈,应该说想忘也忘不掉。一到变天的时候,我全身的骨头都会像针扎一样痛,就像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浑身泡在冰冷的水里。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恨你爸,我所有的苦难,都是拜他这个所谓的英雄所赐!” 林晓娟之前听林岚说了一些赵睿家变后经历的变故,此时听他亲口道来,也有些不忍。她耐着性子对赵睿说道:“虽然你小时候被人伤害,遭遇令人同情,却也不该去伤害无辜,甚至杀害别人,你做的那些事,和魔鬼有什么区别。” 赵睿冷笑道:“无辜?我报复的人里面,哪有什么无辜的?老天爷留下我一条命,就是来找你们讨债的,林磊死了,我报不了仇,找你报仇也是一样。所以,你也没什么无辜的。” 林晓娟克制不住内心的愤怒,她盯着这个心理严重扭曲的人说道:“劝说劫匪放弃犯罪,难道不是当时最稳妥的做法吗?击毙劫匪,你父亲就不会被惊吓发病吗?绑匪轻判真的就是你妈自杀的原因吗?其实,这些问题你怎么可能想不通?你只不过是被仇恨蒙蔽了心,又想为自己的怨恨找到一个出口,所以故意不去想罢了。” 赵睿语气嘲讽地说:“你当然这么想,当年家破人亡的是我,又不是你。”林晓娟激动道:“当年,我还在读书,父亲就因公殉职,被歹徒害死。”说到这里,林晓娟向前摊开双手,露出耷拉在轮椅上的双腿,接着道,“接下来,拜你所赐,我在这轮椅上一坐就是十几年。我难道没有经历和你一样的不幸?” 赵睿不为所动。 林晓娟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即便如此,我从未想报复谁,包括你。我依然努力地拥抱生活,去爱身边的人。我现在想去哪儿,可以推着轮椅去,我依然有事业,有爱我的家人,虽然我单身、残疾,可这些丝毫不影响我爱这个世界。倒是你,把仇恨、贪婪始终背负在身上,甚至遗传给了下一代。你的孩子们为了利益而相互仇恨,不惜骨肉相残,年纪轻轻就走向了不归路。可你看看林岚,爷爷殉职,姑姑被人报复,她也险些被你派来的杀手害死,她何曾让内心掺杂了丝毫的仇恨?她那么阳光,有勇气,有热情,对生活充满了爱。这就是执迷于仇恨和放下仇恨对下一辈的不同影响。最后,爱战胜了恨,正义打败了罪恶,这才是生活。” 林晓娟说完了这番话,一刻也不想和这偏执的人再待下去,她急切地想离开这个地方,曾经的恋人,如今的恶魔,这种强烈的反差让她感到压抑。 林晓娟走后,赵睿深深地感受到疲倦和空虚。他这一生,大半时间都在算计着、仇恨着,从来没有片刻的轻松。他每次杀人后都会兴奋,可是接下来就是无尽的空虚,即便是巨大的财富,也填补不了心中的空洞。他的心冷了,仇人的血并不能驱走他内心的寒冷,他的心如同透风的筛子,一直都是冷的,怎么也暖不过来。 他依稀记得当初有个笑容灿烂的女孩子,一脸认真地对他说:“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优秀的公诉人,去秉公执法、伸张正义。”而他,轻而易举地夺去了这个女孩子的梦想,让她再也无法走向公诉席。 林晓娟刚才侃侃而谈的样子,让赵睿意识到如果不是当年的车祸,她现在应该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公诉人了。为什么在知道所有的不幸是源自报复时,她没有露出自己所期待的绝望表情呢?她虽然愤怒,却没有被这种愤怒所控制,她的灵魂依然是自由的。不像自己,在怀揣着仇恨的那一刻起,他就用灵魂和魔鬼做了交易,他的灵魂一直被禁锢在地狱里,只剩下躯壳在这人间游走。那么,半生的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的报复算成功了吗?为了仇恨搭上了自己、宋锦绣和两个儿子,真的值得吗? 这个问题,赵睿似乎找不到答案了,也许,是他自己不愿意找到答案吧。 结案的那天,大家聚在一起,涂敏感慨道:“最终还不是邪不胜正。这说明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大家会心一笑,这一路走来,真的是苦辣酸甜,品者自知。 偌大的别墅,如今空空荡荡。 赵安琪在财产处理委托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面无表情地交给了律师。从此以后,赵睿名下的任何财产,都与她无关了,她无法做到在使用这些财富的时候,不去想上面是否沾有鲜血和罪恶。 自己眼中无所不能、玉树临风的父亲,居然是一个杀人的恶魔。世间没有比这更疯狂,更让人崩溃的事了。赵安琪无法继续留在涵江市,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兄都被执行死刑,他们犯下的罪恶,也让她羞于开口替他们分辩。未来如何,她实在不敢去想,她只想带着一颗赎罪的心,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以抵减父兄犯下的罪恶,也让自己的内心获得安宁。 临行前,赵安琪提出要和林远昊、林岚告别,林岚识相地给了赵安琪和林远昊独处的机会。 赵安琪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并非如外表那般冷漠。她始终记得,在地宫里,这么一个清冷的男人,居然也会心甘情愿地与另一名女子共同赴死,甚至连一丝的犹豫都没有。那时她就明白了,拥有这份深情的人终究不是自己。 赵安琪释然地笑了笑,她认真地对林远昊说:“林组长,你很好,只是什么都不表露出来而已。不过,有时候,在乎一个人,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诉她的。” 林远昊摸了摸下巴,道:“聪明人,不说也能懂。”。 赵安琪耸了耸肩,轻轻吐了一口气道:“友情提示而已。我要走了,我要好好看看这世界,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说完,她唤着林岚的名字。林岚微笑着走了过来,调侃道:“天才少女,这么快就聊完了?” 赵安琪看着她灿烂的笑容,若有所悟。她真挚地说:“我祝福你们,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突如其来的善意,让林岚有些意外,她礼貌地道了声谢,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赵安琪朝两人潇洒地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走向登机口。 目送着赵安琪离去的背影,林岚感慨万千。罪恶的曼陀罗花丛里,终究还是绽开了一朵百合花。 林远昊站在她的身旁,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暖意。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林岚将继续和那些志同道合的战友们一起,聆听静默的铁证所道出的真相,让罪恶无所遁形。 (第一部终) 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