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页 云南省勐海县,古茶树群星罗棋布,绿油油的茶叶将连绵起伏的群山装扮得一片葱茏,暖洋洋的日头照得人心头舒爽。这本该是一个惬意的周末,可辛晨一大早就接到命令,去协助涵江市人民检察院公诉处的林检察官在勐海县完成一桩特大毒品案的取证工作。第一站去的是勐海县打洛镇的吴索吞家。 警车在高低起伏的土路上颠簸,后座上并排地坐着两个年轻的姑娘。坐在左边的是检察官林岚,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小脸巴掌大,晶莹清澈的双眸灵气逼人,黑漆漆的瞳孔越发衬得她肤白胜雪,举止言谈透着一股子聪明灵动。坐在她旁边的路小艾,圆圆脸庞,齐耳短发,俏皮可爱。 辛晨从反光镜里看了一眼,心想,这哪像检察官和书记员啊,整个儿就是两根水灵灵的“小水葱”。可就这两根“小水葱”,居然敢结着伴儿跑到勐海县这么偏远的地方来调取毒贩的证据,这可真叫不知天高地厚了,也不知道她们领导心里是怎么想的。 可惜的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勐海县公安局禁毒大队的胡大队长,可没她们的领导那么心大。 辛晨连续加了好几个夜班,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等来了这么个囫囵周末,本来以为可以睡到日上三竿,今天一大早却被胡队长的追命连环call从美梦中提溜出来,负责全程陪同这两位祖宗取证。 辛晨刚看到这两根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小水葱”的时候,差点惊掉了下巴,甚至猜想她们是不是借着办案的名义跑来旅游的。 “大小姐,总得给个行程吧?”他懒洋洋地单手叉腰,右手摊开,朝着林岚伸了过来。 林岚瞅着面前的辛晨,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戏谑。 林岚在涵江市检察院摸爬滚打了这几年,哪会看不透辛晨的这点小心思,她也不去解释什么,只是把一张纸拍在了辛晨摊开的手掌上。 辛晨低头看了看,只见纸上面列举了详细的取证清单,还有具体的行程安排,他好不容易合起来的下巴掉得更靠下了。 一天时间,两项取证任务,一个在打洛镇,一个在勐遮镇曼短村,当天晚上就要返程回涵江市,这样算下来还真是时间紧、任务重。 “这俩‘小水葱’玩真的?” 辛晨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们。 林岚无视辛晨怀疑的目光,使唤起他来丝毫不马虎。 “辛警官,赶紧赶路吧。咱们今天上午就得找到吴索吞,说服他后天到涵江市中级人民法院出庭做证,接下来还要去找一个曾经给他孙女看诊过的医生。取证地点隔得挺远,胡队说你路熟,请你开车带路速度能快些。” 辛晨指着清单上的取证地址,说道:“两位尊敬的检察官姑娘同志,医生看诊的地方倒还罢了,这吴索吞住的地方,车可是开不进去的,往返得有五六个小时的山路要走。你们是今晚的飞机返程,不光这条路难走,时间上也赶不及啊!” 路小艾扑哧一声笑了:“你这人说话真有趣,检察官就检察官,姑娘就姑娘,哪里来的什么检察官姑娘同志。再说了,咱岚姐是检察官,我可不是,我是书记员。” 辛晨改了口:“检察官同志,书记员同志,称呼不是重点,重点是路难走,时间紧。” “帅哥,放心吧,咱们来之前早就在网上查清楚了,对取证环境有充分的预判,咱们走快些,4个多小时就够了。你看咱这身行头,专门为赶山路准备的。” 辛晨刚才净顾着消化惊讶了,现在听路小艾一提,才留心看了看。好家伙,这俩小姑娘还真的是全副武装,速干衣裤、户外手套、登山鞋。 “就那破山头,连个像样的路都没有,这身装备顶个屁用啊。还想4个多小时走完,开什么玩笑!”辛晨忍不住腹诽。 林岚看见辛晨眼中的不屑,漂亮的杏眼眯了眯。 她略一偏头,下颌微扬,伸出大拇指顶了顶自己的左肩。 “我,女子重装重行徒步华北赛区第一名。” 就在辛晨发愣的当口,她搂过一旁的路小艾。 “她,也不弱,涵江市第五名。来回4个多小时的山路快走,对她而言,不过是初级段数了。” 辛晨的意外指数被再次刷新,半晌无语。 开进山路,就看出辛晨的优势了。他不愧是当地人,对路况相当熟悉,驾着车在山路上七弯八拐地连导航都没开。不过林岚估摸着,就这尚未开发完善的山路,也没啥信号可言。 这次行程匆忙,路小艾还有好多事情没弄明白,这会儿一个劲儿拉着林岚问东问西。 “岚姐,那个吴索吞不是缅甸人吗?后来才搬到云南勐海县的,可他为什么也姓吴啊?你之前不是说缅甸人只有名没有姓吗?” 辛晨一听这“小水葱”开口后秒变“小白”,觉得好笑,可嘴刚咧到一半,就听林岚道:“你啊,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个吴不是姓,是前缀,是对长辈的尊称,相当于大叔、大伯、先生的意思。缅甸人挺在意对他们的称呼,我是尊称这位证人为索吞先生呢。” “岚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怪不得江旎姐总说你是移动的百科全书。”路小艾笑嘻嘻地搂住了林岚。 林岚轻轻推开了她,笑道:“江旎姐说的话你也敢信,胆儿真肥。” 辛晨心想:“听她们这口气,这丫头挺厉害啊,还是那什么百科全书,看来不能小瞧了。” 车开进一段绿树成荫的道路,空气中混杂着植物和泥土的清香,柔和的阳光穿过树叶细碎地洒进来,如斑驳的网,轻柔地将大地入它的怀抱。林岚将头倚在车窗边,和路小艾不时地交谈着,调皮的风从四面八方钻进车窗,拂动着她脸颊边的碎发。 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后,车停在山脚处。 辛晨拉好手刹,绕到车后,从后备厢里面拿出两根竹竿递给林岚和路小艾。 路小艾不解,淘气地问:“警官帅哥同志,这是干吗?” 辛晨见她学自己之前的语气,心里有些好笑,将手握在嘴边,故作神秘低声道:“这个呀,是赶蛇用的。” 路小艾的笑容顿时出现了无数道裂缝,她不可思议地望着辛晨,问道:“大白天也会出来?” 辛晨促狭地看了路小艾一眼,答道:“这几天挺暖和,20℃左右,湿度也不错,那些黑蛇、白蛇、花花蛇,可不得出来放个风啥的?” 路小艾满脸的生无可恋,不甘心地追问:“真有蛇?” “嗯。”这下不仅是辛晨,连林岚都冲她肯定地点了点头。 “不骗我?” 两个人再次一同点了点头。 路小艾的脸色有些发白,声音也有些抖,尾音甚至带了些哭腔。 “岚姐,你出门的时候可没交代过这个。” 林岚笑道:“我不是让你穿登山鞋了吗?” 辛晨见路小艾都快哭了,忍不住问道:“你不是参加过那个什么徒步比赛吗,山里有蛇这点常识都不知道?” 林岚冲辛晨翻了翻白眼:“她那是市级赛,赛区都是开发过的景点,只比脚力,不考量野外求生。省级的赛事中才有野外扎营和原始森林徒步。” 路小艾瘪了瘪嘴。 辛晨有些了然,他咂摸了一下林岚的话,回过味儿来,问道:“照你这么说,你经历过野外求生?” 林岚笑了笑,没有回答。 辛晨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路小艾。 路小艾跺了跺脚道:“我哪能跟她比,她可是咱们那儿有名的岚女侠。” 辛晨乐了,当下一拱手。 “不知女侠驾到,失敬失敬。” 林岚顽皮地用单手做了个托举的姿势。 “好说,好说,少侠不必客气。” 两人视线交织,哈哈大笑起来。 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辛晨拍了拍胸脯道:“待会儿我走在前面,你们走在后面,遇到草多的地方,你们就用竹竿敲敲地面。只要不踩到蛇,它们一般也不会主动咬人。” 辛晨又向下打量了一下,说:“不过你们这鞋算是穿对了,高帮的,护住了脚脖子。只是……还不够高,待会儿扯些草扎两副绑腿,护住小腿就好啦。” 说完,他从后备厢拿出一副绑腿递了过去。 “我车上现货就一副,你们谁先用?” 林岚一把接了过来,蹲下来就往路小艾腿上绑。路小艾往后躲,刚想推辞,林岚瞪了她一眼说:“快着点,别添乱,还要赶路呢!” 路小艾乖顺地由着她给自己绑上,这男式绑腿不合身,绑完都快到大腿了,不过一想到安全问题,路小艾恨不得它能再长一些。 林岚绑完后站起身来,从背包里面拿出一大瓶正红花油,往身上洒了一些,又往手里倒了一些,然后递给路小艾。 “脖子、耳后抹一些,树上有时候也会掉蛇下来。” 路小艾的脸更白了。 “树上还有,还会掉……掉下来?那……那这个有……有用吗?” “怎么没用,蛇不喜欢气味芳香浓郁的东西,含酒精的药品都有一定的防蛇效果。你抹完后再往帽子、领子、鞋子上洒点。不过这药效散得快,隔一个小时你得再抹一次。” 林岚瞅了一眼在旁边看热闹的辛晨,说:“你也抹点儿。” 辛晨摊了摊手道:“遵命。” 做完准备工作,林岚指了指前面的路:“麻烦辛警官你开路了,我断后,小艾你走中间,放机灵点,少看风景,多注意脚下。” 路小艾答应着点了点头。 辛晨冷眼旁观着,心里暗暗点头。通常而言,涉及个人安危的当口是最能看人品的。这姑娘,绑腿让给同伴不说,还主动要求断后。她既然有过野外生存的经验,应当知道丛林里面最忌一前一后。可从刚才的分工来看,她也没一味逞蛮勇,不但预防措施做得充分,也懂得把开路的工作交给当地人,只在自己的实力范围内发挥作用,算得上有勇有谋了。 一行三人朝山林中走去。 年轻人之间,只要气场相合,很快就会熟稔起来。 既然熟了,有些话就能敞开说了。 辛晨道出自己心中的疑问:“林大美女,我记得上次涵江市禁毒大队的何方队长带人来给吴索吞做过笔录,那么你们的卷宗里面应该会有吴索吞的证人证言,为什么这次你还要来找他出庭做证?” 林岚道:“现在不是强调以审判为中心吗?要求事实证据调查在法庭,定罪量刑辩论在法庭,裁判结果形成于法庭。证人出庭做证已经是《刑诉法》的明文规定了。” 辛晨有些不服气道:“规定是规定,实践是实践。这证人在庭上,说什么,怎么说,变数太大,万一出庭证言发生改变,不是自找麻烦吗?” 林岚不以为然道:“你这样理解就狭隘了。在我看来,让证人出庭做证是最直观的法庭调查方式,可以避免法庭仅采信控方单方面提供的笔录。证人在法庭上接受控辩双方的交叉询问,就其证言的真实与否在法庭上展开辩论,然后由法院居中裁判,这样一来,证人证言经过了控、辩、审三方的当场检验,可信还是可疑都摊在明面上,更有利于去伪存真,让法官做出最符合客观事实的判断。” 辛晨还是不服气,争辩道:“那万一证人被收买了,或者临出庭的时候变卦了,在法庭上胡说八道,岂不是把好好的案子给毁了?” 林岚道:“在庭上会胡说八道,在庭下就不会胡说八道了?这在逻辑上不通嘛。我认为,与其担心证人出庭推翻之前的证词,还不如庭前把客观证据固定好。光凭人的上下嘴皮子去判定一个人是否有罪,这事儿本来就不靠谱。古人云,三人成虎,被谎言冤死的事例古往今来还少了?” 林岚说起来一套一套,辛晨听得一愣一愣。 林岚见他不再反驳,给刚才的这番争论下了一个注脚。 “为了避免虚假证言被采信,让证人出庭接受交叉询问,这既是法治的进步,也是避免冤假错案的有效途径。” 路小艾朝辛晨挤了挤眼:“帅哥,岚姐辩论起来是不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我跟你说,她这就是公诉人的职业病,改不了啦。” “这口才,可以想象出她在法庭上的风采。”说完,辛晨一脸神往。 路小艾光顾着说话,一不留神踩到一块湿泥,差点滑倒。幸好林岚眼疾手快给扶住了,可她还是前仰后合一阵儿狼狈。 两人都被路小艾滑稽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辛晨很快就发现林岚没说大话。两个姑娘的脚力当真都不弱,说说笑笑的,很快就走到了半山腰草木茂盛处。 路小艾害怕有蛇,拿着竹竿一个劲儿地拨弄草丛。 林岚看不过去了,扯住路小艾乱挥的手。 “我的大小姐,你瞎折腾啥?” “赶蛇呀。” 林岚用竹竿敲击着地面,给路小艾做示范。 “你用竹竿朝空地敲打就可以啦,犯不上这么虚耗体力。” “空地哪来的蛇?蛇不是藏在草丛里吗?” “蛇没有外耳,它根本就听不到空气中传来的声音。” “照这么说,蛇都是聋子?那我敲那儿,它也听不见啊。” “它们不聋,可它们接受声波的方式略有不同。德国科学家做过一项研究,证明蛇是通过颚骨来感知地面传导的振动和声波,也就是骨传导听觉。竹竿是空心的,在地面敲击的时候,竿内会形成回音,传导至蛇的骨耳内,就会让它认为是很大的声音,会因害怕老远就避开。你这么乱挥一通,虽然通过触觉也会让它们受惊,但过近的惊吓会引发它们攻击,反倒危险。” 路小艾吐了吐舌头,道:“我这可真成了打草惊蛇了。” 辛晨觉得林岚的知识面真广,不由得刮目相看。敲击竹竿避蛇是当地的土法子,代代相传,却从没有人说出个所以然。倒是林岚三言两语说得明明白白,让人信服。 辛晨由衷地赞道:“美女检察官,你可真是应了那句话,明明可以靠颜值,却偏要靠才华。佩服,佩服。” 谁知林岚一点儿也不领情,反驳道:“这话我可不爱听。兰陵王高长恭,你知道吗?根据史书记载,那可是战神级别的人物,可偏偏容貌极美,所以没办法,每次带兵出征都得戴上面目狰狞的面具,不然无法威慑敌军。” 辛晨乐了:“照你这么说,长得漂亮倒还吃亏了?” 林岚说:“那当然,以貌取人在心理学上是晕轮效应,也就是光环效应,一般人难以避免。你今天早上看我们模样年轻,不也心里打鼓吗?” 辛晨听到前面半截儿还津津有味,听到后面不由得汗颜,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干笑了两声。 三人又走了一段路,一股臭气扑鼻而来,只见不远处的几蓬绿草,间或开着明黄色的小花,味道正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辛晨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去,摘了一大捧,又顺手在附近捋了几把长草,分成四股,自己留了一股,其他的递给路小艾。 “小艾助理,你帮我拿着,我来扎绑腿。” 路小艾不但没接,还连退两步,一面死死捂住鼻子,一面连连摆手。 “不要,不要,这么臭的草,你把它们摘来做什么?” 辛晨赶紧替草儿们叫屈:“什么臭草啊,这个叫‘蛇灭门’,又叫‘驱蛇草’,把它掺在其他的草里面扎成绑腿,蛇就不敢近身了。” 路小艾半信半疑,转头去看林岚。 林岚朝她点了点头,她这才不情不愿地接了过来。 辛晨看来对草编手艺非常拿手,他脚下赶着路,手里却不停,几乎不用看就能灵巧地编织。 林岚在一旁看得有趣,自己也拿了几根草尝试着编在一起,却怎么也捣鼓不好。 辛晨看她编到后来,手里握着一团乱糟糟的草疙瘩,笑了起来。 “万能的检察官看来也有不能的时候啊。” 林岚自嘲道:“没办法,天生的手比脚还要笨。” 辛晨见她神色坦然,毫不扭捏,心下更生出几分好感。 “我说检察官,你找给吴索吞孙女看诊的医生干吗?” “他在笔录中提过,他孙女在今年12月份在家里被虫咬伤了。” “这和案子有啥关系?” “我见他描述的伤口特征,觉得很像某种昆虫留下的,时间距离毒贩葛永健找他买玉石的时间也近。我心里有个大大的疑团,要向这位看诊的医生求证。” “什么疑团?和昆虫还扯上联系了?”辛晨的好奇心被大大地勾起来了。 林岚不语,笑得有些莫测。 辛晨猛然醒悟自己是在打听案情,在这一行最是犯忌,人家眼下没有点破,是给自己留了面子。于是他马上识趣地闭嘴,暗骂自己怎么好奇心一上来,啥都不顾了,当下不再追问,埋头专心编着绑腿。不多一会儿,半副绑腿就成型了,他又用草搓成绳子,递给林岚,让她绑在腿上。就这样,走走编编,四副绑腿陆续完工,各就各位。 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种法子起了作用,总之,三个人一路上顺顺利利,直至到了吴索吞家,一条蛇也没有碰上。 三人来到一处山涧边的民舍前,面积虽然不小,外观却有些破旧,门口的晒台上斜放着一个硕大的扁平筲箕,上面晒着许多褐色的细长的普洱茶。一旁的小背篓里面有几把野菜,叶片舒展、根茎饱满,一看就是刚刚采回来的。 辛晨冲屋里叫了声“来人了”,不一会儿就有人答应着走了出来。林岚之前和吴索吞为着出庭做证的事儿通过好几次电话,所以,他一开口林岚就对上了号,吴索吞看到林岚却有些意外。 依着他的想法,的确不想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做证,也不愿意当面指证曾经是他客户的葛永健,更怕搅和到什么麻烦里面。可是,两个花朵般的小姑娘居然大老远地跑到这儿来了,这是他没有料到的。 “我怕是去不了,女娃儿的爸妈出去打工了,家里没人照看。” 门框上扒着一个瘦小的身体,两只羊角辫一前一后不对称地绑着,刘海儿细碎凌乱,小脸上亮晶晶的一对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这帮外来的不速之客。 证人需要照看未成年人,且住地偏远,又是唯一在家的监护人,这事儿可难办了。林岚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这下全都没了用武之地。 辛晨不一样,他以前在这片儿做过两年管段户籍警,对辖区内的家家户户基本情况那是门儿清。他清了清喉咙,对吴索吞说道:“吴索吞,女娃可以交给隔壁婶子家吗?你以前去瑞丽摆摊,她在隔壁个把月的都寄住过,出庭做证加上来回的时间,充其量花上个两三天,有啥子为难?” 辛晨一语戳破吴索吞的托词,让他有些尴尬,搓着一双大手,喃喃说道:“也不好总麻烦别人吧。” 林岚心下了然,忙道:“您放心,我们会拜托当地公安联系您这儿的村委会,做好对孩子的照看工作,这是公事儿,绝不让您自个儿为难。” 吴索吞见自己用来搪塞的理由都被挡了回来,干脆低下头,不发一言。 林岚拉过凳子,挨着吴索吞坐下,劝道:“老人家,您是我们案件中非常重要的一名证人,能不能开好明天的这个庭,让毒贩子伏法,您的出庭是重要的一环。” 吴索吞道:“公安以前不是给我做过笔录吗,为啥还要去庭上再说一遍?” 林岚耐心解释道:“您出庭,那效果完全不一样啊。这次开庭,社会上关注度很高,庭开得好,不仅能将葛永健这个大毒枭绳之以法,对旁听的人也是一种警示教育,对社会上的那些毒贩也将是一种震慑。这些年被毒品毁掉的家庭不在少数,清缴毒源、铲除毒瘤,光靠我们这些司法人员的力量远远不够,我们非常需要来自每个公民的支持。” 辛晨也在一旁帮腔:“吴索吞,人家两个小姑娘都有勇气和毒贩在庭上周旋,您作为长辈,就不能支持一下?” 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一脸的真诚,态度诚恳地劝他出庭指证被告人,为打击毒品犯罪出一份力,吴索吞有些汗颜了。 辛晨见吴索吞面露愧色,知道他心里面是松动了,赶紧在一旁敲边鼓:“吴索吞,人家两个小姑娘不远千里来请您出山,下了飞机后马不停蹄走了半晌山路,就冲着这份诚意,这个面子怕是要给吧。” 索吞有些坐不住了。 辛晨又说:“人家检察官又不是为了自个儿的私事,也是为了铲除毒贩,保一方平安嘛。” 小孙女扒着门框听了半天热闹,见自家爷爷还没答应,忍不住跑了过来,加入了“劝降大军”。 “爷爷,我们老师说,毒品贻害无穷,打击毒贩人人有责。爷爷,您就帮帮哥哥、姐姐们吧。” 吴索吞老脸一红,摸了摸孙女的头。 “我再不答应,倒显得还不如个娃娃咧。” 林岚一看他答应了,高兴得一把搂过小姑娘,猛地亲了一口,又握了握吴索吞的手。 “老人家,谢谢您支持我们的工作。您放心,来回的食宿和交通都由司法部门出,您去了也有专人接待,确保您的安全。” 辛晨在一旁提醒。 “林检察官,你不是还要去医生那儿吗?现在得赶紧动身,不然可赶不上飞机了。” 林岚一看手表,“哟”了一声,赶紧起身,临行时不忘交代。 “吴索吞,您的机票我来的时候已经预订了,下午两点从嘎洒起飞。勐海县公安局会派人送您去机场,到了涵江市也有人接您,明天有专人送您到法庭。我还有任务,所以航班比您的要晚,明天咱们涵江市中级人民法院见。” 林岚告别吴索吞后,和辛晨赶往下一个地点。 同一天的涵江市,天空阴沉得就像一块灰色的幕布,让人心生郁闷。呼啸的北风裹着细小的雪粒敲打着窗户,噼啪作响。路面上的雪水结成薄薄的一层冰,行人走路稍不留神就会滑倒。 由于最近大家手上的案件量实在太大,周末全体都在加班。 处长办公室内,公诉处处长王建波和副处长赵云蕾正在听案情汇报。 检察官付朝阳叙说着案情,他的搭档李琼拣重要的记录下来。正说到关键处,主诉检察官汪海彬匆匆走了进来。 “王处,明天的示范庭可能要改期。” 王建波有些意外地看着汪海彬。 “怎么改?早就通知下去了,13个区检都派了代表来听,公安和司法局也派了代表,你现在说改就改啊?!” 汪海彬见王建波语气不悦,赶紧解释:“我也是刚刚接到二看(涵江市第二看守所,简称二看)的电话,说被告人朱鼎丰今天中午突发心梗,送到泰康医院抢救去了。” 原来是出了意外,王建波觉得自己刚才急躁了。他沉吟片刻,问赵云蕾:“处里还有谁的庭排期是明天?” 赵云蕾翻开工作记录本查了查。 “林岚有个毒品案件的庭,不过开庭时间是明天下午。” 王建波面露犹豫,自言自语道:“这林岚刚独立办案没多久,如果观摩庭换成她的庭,不知道能不能胜任?明天可是全市范围内的观摩示范庭,容不得差错。” 赵云蕾刚要说话,却被汪海彬抢了先:“前段时间,我旁听了林岚的庭审,辩护人不但风格凌厉而且提问刁巧,步步紧逼,她都四两拨千斤地一一化解了。通过那次庭审,我觉得林岚成长了。” “哦?” 王建波饶有兴趣地侧过身体看着赵云蕾。 “小丫头进步这么快?你引进的人才的确不错嘛。” 他又转向汪海彬,问道:“你说的是个什么案子啊?” 赵云蕾在一旁笑着答道:“是一起16年前的伤害案。当时庭上有6名被告人,10名辩护人,刚开始法庭调查,6名被告人就全部当庭翻供。林岚倒是不急不躁,开得顺顺当当的。不过……” 王建波正听得高兴,见她话锋要转,忙问:“不过什么?” 赵云蕾答道:“我刚要和您汇报呢,林岚到勐海县出差了,说是要找一个关键证人明天出庭,今天晚上的飞机。把她明天下午的庭调到上午,估计时间上有些赶。” 王建波大手一挥。 “今晚能赶回来就行。开庭功夫在于平时积累,也不差这一天半天的。年轻人嘛,就得多历练,什么都按部就班的,怎么成长?” 赵云蕾本来想着林岚手上案子挺复杂的,又是刚入员额,突然就给她压上这么重的担子,觉得有些冒险。可是王建波已经定了,赵云蕾也不好阻拦,只得点了点头。 王建波见赵云蕾没有异议,就吩咐汪海彬。 “老汪,你通知一下林岚,今晚回来后做好开庭准备。然后把名单和起诉书往宣传处重新报一下,再和法院那边联系一下,让他们通知辩护人和看守所,把下午的庭审挪到上午。” 汪海彬答应着出去了,出门后立刻掏出手机和林岚联系,可语音提示始终重复着:“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他咕哝了一声:“勐海那边信号这么差?”无奈地摇了摇头,找内勤取了林岚案件的起诉书,打电话给宣传处的同志上报新的名单去了。 付朝阳和李琼汇报完案件,李琼和赵云蕾一起离开了办公室,付朝阳却没跟上去,一个人独自留了下来。 王建波看见付朝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催促道:“磨叽什么呢?有话快说,我这儿一堆事儿呢。” 付朝阳只得开口:“王处,明天的庭我没那么乐观。” “哦,你觉得林岚不能胜任?” “我首先声明,这和个人能力绝对没有半点关系。我只是担心。” 王建波见他又停住了,有些不耐烦:“赶紧地说,不行现在去换还来得及。” 付朝阳接着道:“汪主诉说的那个庭我也略知一二,依我看,那起案件和林岚明天要开庭的案件难度应该不在一个水平线上。林岚明天的庭是一起特大毒品案。之前的案子是伤害案件,您也知道,这种案件的证据状况通常都比毒品案件好,而且之前的那个庭,6个被告人都到案了,即便都翻供,也容易找到被告人辩解之间的矛盾,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各个击破。但林岚办的这个毒品案件,被告人是大毒枭,一直就是零口供,而且只有他一个人到案了,缺乏同案犯的印证,如果明天被告人在庭上完全不配合,效果不一定好。如果林岚第一次公开示范庭就受挫,我怕打击她的积极性。” 付朝阳一口气说完这番话,王建波的脸上逐渐凝重起来。他正要说话,办公桌上的座机响了。王建波一看电话号码,是刑一庭庭长刘浩的办公座机,忙接了起来。 “刘庭长,你周末也在加班啊?” 刘浩没和王建波寒暄,他的声音有些急切。 “王处长,我们这边接到了你们明天示范庭的修改名单了,本来没什么,可是就在刚才,这起案件的承办法官告诉了我一个重要的信息。这案子增加了一个律师,是郭培生。咱们的法官准备通知你们这边的公诉人,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可是怎么都打不通她的电话,我想着赶紧知会你一声儿。” 王建波的声音拔高了两度:“怎么突然增加辩护人?还是这个难缠的郭培生?” “我们也是刚刚收到被告人家属递交的委托,初步判断,他们之前是想先隐藏实力,当庭再给公诉人一个突然袭击。” “要真是那样,我们就先取消明天的示范庭。”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语气有些歉然:“老王,我之所以急急忙忙通知你,是因为还有个突发情况。” “还有什么突发情况?” “是这样,人大要对我们法院上半年的工作做一个考察,其中一项就是人大主任带队参加听庭评议,不知怎么的,把时间定在了明天。刚好明天就排了两个庭,一个被告人病了,只能取消,现在就只剩你们更换名单里的这个庭了。” 王建波这下也急眼了。 “好你个刘浩,给我来这手,你怎么不先知会一声,这人大旁听和业务口旁听能一样吗?两院的一把手也必然陪同,这规格一下就上去了。你怎么不替我们检察院考虑考虑,这明天要是庭审失控了怎么办?!” 刘浩的语气也有些急。 “老王,你也不想想,我怎么可能有消息故意不告诉你?人大是来考察我们法院工作的,明天要是开砸了,我们比你们更难下台。我一接到消息就去通知他们暂缓报名单,可谁知道人大那边催得急,联络员已经把你们这边送来的名单报过去了。我听这个案子的承办法官说,郭培生提出要做无罪辩护,你还是赶紧联系公诉人,让她认真准备吧。” “怎么准备?我的公诉人这会儿还在外面出差呢!” 对面的刘浩显然也被这个消息惊到了:“那你为什么换上这个庭?” 王建波也不知从何说起,叹了口气道:“行了,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我来想办法吧。”然后把电话给挂断了。 付朝阳在旁边连听带猜明白了个七七八八,插嘴道:“被告人负隅顽抗,律师又是有刑辩第一毒舌之称的郭培生,到时候的场面可不好把控啊。” 王建波气得要冒烟了,指着他的鼻子就嚷嚷开了:“你小子现在嘴皮子倒是挺溜啊,早干吗去了?哦,非得等你汇报完了再说,你这磨磨叽叽的毛病,我迟早让你给气死。” 付朝阳耷拉着脑袋不作声。 王建波像赶苍蝇似的,连声催道:“你还杵在我这儿干吗,等着看我爆肝呢?还不赶紧的,让汪海彬把林岚给我弄回来准备。” 付朝阳嘴里答应着,脚下一溜烟地跑了。 林岚一行人找到给吴索吞孙女看诊的医生后,详细了解了当时咬伤的特征,并且复印了一些资料。 在返程的路上,林岚要求辛晨停车,说是要下车和路小艾办点事儿。 辛晨以为她们是要去林子里方便,也没在意。 路小艾下车后不解地问:“岚姐,咱们办啥事儿啊?” 林岚朝她神秘一笑。 “抓蚂蚁。” 路小艾糊涂了,问道:“抓蚂蚁干吗啊?” “做标本呗。” 路小艾一头雾水,不知道林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跟着她在树林里细细寻找。 树林里蚂蚁还真不少,不过林岚似乎都不满意,她换了几个地方,突然喊道:“有了。”然后她从包里掏出镊子,朝地上夹去。 路小艾定睛一看,只见林岚准备去夹的蚂蚁个头特别大,通体红褐色,外形有种凶猛的感觉。她刚想伸手抓一只仔细看看,被林岚轻呵了一声。 “别动,这可不是一般的蚂蚁,凶悍着呢,带着毒刺,扎进肉里可疼了。” 路小艾吓得赶紧缩回手。 林岚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把红蚂蚁夹起来,又从兜里掏出一个透气的玻璃瓶,把蚂蚁轻轻放了进去。抓了几只后,她才合上盖子,把玻璃瓶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 她做完这一切,嘴边噙着笑对路小艾说:“咱俩运气真好,赶在下雨前把事情都给办完了。” 路小艾纳闷了,问道:“你怎么知道要下雨了?” “你没见它们排成几排,都在往高处急匆匆地赶路吗?它们这是感觉到空气湿度增大了,下面的蚁巢潮湿了,所以才往高处搬家,免得被雨水淹了。” 抓完蚂蚁,林岚和路小艾回到车里。辛晨虽然纳闷她们为什么去了那么久,却也不好意思去问。 车开了不多一会儿,天色暗沉了下来。 辛晨朝车外看了看,嘀咕道:“看来是一场暴雨,我赶紧送你们去机场。” 车开到机场的时候,暴雨已经倾盆而下。 辛晨帮她们把行李拎到干燥处,和她们握手道别:“两位美女,这次行程太紧,下次再来勐海,我带你们四处转转,品尝一下当地特色小吃。” 林岚大大方方地和他握了握手。 “辛警官,这次麻烦你了,下次有机会去涵江市,一定记得和我们联系哦。” 辛晨一拱手,调侃道:“岚女侠,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她们告别了辛晨。林岚和路小艾拖着行李准备去换登机牌。刚走到一半,林岚的手机响了起来。 电话那头是汪海彬急吼吼的声音:“我的小祖宗喂,你总算接电话了,我说你们俩跑哪儿钻草垛子去了,手机一个两个的都打不通。” “汪叔,还真是钻草垛子去了,我跟您说……” 林岚还没开始讲述今天的经历就被汪海彬打断了。 “你现在什么也别说,先听我说,也甭提问,安安静静听我把话说完。第一,你开庭的时间提前到明天上午了;第二,明天的示范庭改成你的庭了;第三,明天人大主任要带队旁听,两院的一把手都陪同;第四,明天的辩护律师增加了,是郭培生和他的助手严谨,听明白了没?” 林岚被汪海彬抛下的四个爆炸性消息轰得头昏脑涨。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汪叔,您这是逗我玩儿的吧?” “什么逗你玩儿,赶紧的,收拾铺盖卷儿给我赶回来,晚上加班把案子再捋一捋。” 林岚觉得汪海彬肯定是急糊涂了,连忙提醒他:“汪叔,勐海到涵江市的飞机,途中要在昆明中转,整个行程得7个小时,等我到机场都快晚上12点了。” “那就加班,我现在也没辙了,你就辛苦一下吧。哦,对了,你的证人,公安那边会安排人去接,我现在就去落实这事儿,你就放心啊。” 汪海彬说完就挂了电话。 林岚站在当场,感觉一头黑线,直到路小艾用力推了她一下,这才回过神来。 “小艾,赶紧的,去托运行李。”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林岚站在航班信息屏前面,深深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妙境。 cz6176航班晚点! 飞机起飞时间不详! 林岚转告了汪海彬这不幸的消息后,焦灼地在机场来回踱步,等着汪海彬那边汇报的结果。 路小艾也跟着着急,对林岚道:“岚姐,你别转了,转得我心慌。这飞机要是今晚都不能起飞,可怎么办?” 林岚正要开口,手机响了,她低头一看,屏幕上闪烁着的是王建波处长的号码。她刚一接起来,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不似平日那般淡定从容。 “林岚,你问了没有,你那边究竟几点能起飞?” “现在说不好,这边雷雨一直没停,机场工作人员说,要做好明天早上才能到涵江市的心理准备。” 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王建波的声音才重新响起:“你的庭审预案准备好没有?” “早准备好了,就在大统一办案系统里面。” “那好,等确定了起飞时间,你第一时间通知我和赵云蕾,我们的手机今晚都不关机。如果天亮才能赶到,你下机后就直接去法庭,制服我让人替你们带过去,就在法院换,你需要什么资料,列一份清单发给赵云蕾,我让她安排人打印好给你送到一号庭!” 通话结束后,林岚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稍稍平静,她轻轻地拍了拍脸颊,对旁边一脸担忧的路小艾说:“别愁了,愁也没用,既来之,则安之吧。反正现在也只能等着,我去租个充电宝,今晚全得靠手机上网了。你去法院熟悉的书记员那里打听一下郭培生以前都开过哪些庭,我在庭审公开网上搜索一下他之前的庭审,了解一下他的辩护风格。” 涵江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一号法庭,是重大案件专用法庭,四百多人的席位,此刻座无虚席。 旁听的人陆陆续续坐定了,外面的安检工作也渐渐闲了下来。守在安检通道的几名法警和工作人员瞅着空儿闲聊起来。 工作人员小张好奇地问:“王哥,这一号法庭坐满的时候真不多见,今天是个什么案子啊,这么大阵仗?” 法警小王乜斜着眼,啧啧了两声,语气夸张地说:“这你都不知道,真的假的?” 小张更好奇了,赌咒发誓地说:“真不骗你,我是临时被抽过来帮忙的,我真不知道。” 小王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开始爆料:“这可是咱们涵江市涉案数量最大的毒品案件了,足足180公斤***。” 小张倒吸了一口凉气:“180公斤,还是***,大毒枭啊!” 小王很满意小张惊讶的反应,得意道:“可不是,我在这儿做法警10年了,第一次听说这么大数量的***,这得害了多少人啊!十个脑袋也不够他掉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可惜只抓到了一个,其余的都跑了。听说抓他的时候,车上还有枪!” 小张兴奋不已,说:“哇,这么火爆!等会儿我要想办法进去听听。” 小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打击道:“谁不想听,可里面早就满了。待会儿我轮值,倒是可以听上一段。” 听他们聊得热闹,法警老李也忍不住加入了进来。 “这么大的案子,我都第一次遇到,别说你们了,谁不想亲眼看看啊。今天好多政法口的都来旁听,人大的也来听庭评议。” 小张恍然大悟:“我说呢,怪不得旁听席上那么多穿制服的,连咱们的院长都来了。” 老李说道:“今天的公诉人林检察官,是个年轻的女娃娃,她的庭我听过几次,挺利索。不过,像这种大毒枭,那都是刀口舔血的人物,成天干的是掉脑袋的营生,扎手得很,也不知道这小姑娘今天能不能控好庭。” 小王连忙附和道:“老李,您还别说,我一开始听说她是这个案子的公诉人,也替她悬着心呢。这种示范庭,要是开砸了,那可就……” 说到这里,小王似乎也有些不忍,摇头感叹道:“不容易啊。” 几个人正聊得热火朝天,只见又有两队穿着检察官和公安民警制服的人从两个方向朝安检口走来。 小王打听了一下,走在最前面的检察官是涵江市人民检察院公诉处的副处长赵云蕾,只见她面色白皙,走路风风火火,梳着高高的马尾辫,看上去干练得很。公安那边带队的是涵江市公安局刑事侦查局局长涂敏,腰身挺拔,眼神格外犀利。 这两位碰了面,赵云蕾主动伸出手来和涂敏握了握,涂敏用目光扫了一下赵云蕾旁边的汪海彬、付朝阳、李琼,热情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赵处长,您亲自带组员们来给林检察官助威了啊。” “涂局,瞧您说的,我自个儿的人,我还能不捧场?别的忙帮不上也就罢了,这精神支持,那是必不可少的。倒是您,最近手头那么多大案,还能亲自带队来,着实不容易啊。” “诶,您可别说,最近是真忙,不过再忙也不能耽误学习不是。我把这帮小年轻们带来好好瞧瞧,公诉人在庭上是怎么和被告人、律师斗智斗勇的,以后他们就知道收集证据该朝哪使劲了。” “涂局,您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咱们公诉人不怕被告人、律师在庭上发难,就怕案件调取的证据不到位。您这可是带了个好头,我替大伙儿谢谢您。” 说完,赵云蕾俏皮地朝涂敏拱了拱手。大伙儿都笑了。 因为郑明德和人大主任刘毓清还没有到,赵云蕾和涂敏就留在门口等候。涂敏问道:“林丫头已经进去了吗?” 赵云蕾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涂敏问道:“怎么了?” 赵云蕾朝他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一旁。赵云蕾小声道:“这个示范庭是临时换给林岚的,昨天她去勐海出差,飞机晚点了,早上才赶回来。” 涂敏愕然道:“那不是完全没时间准备?” 赵云蕾道:“预案倒是早做好了,可是这车马劳顿的,再加上被告人还突然加上了郭培生做律师,说要做无罪辩护,今天是场硬仗啊。” 涂敏担忧道:“今天可是有人大主任来旁听,就这种情况你们也敢说开就开?这一家伙要是砸了,该留下多坏的印象啊,林岚这丫头怎么这么倒霉!” 赵云蕾正要说明个中缘由,忽见入口处的安全杆扬起,两辆公务车开了进来,其中一辆正是郑明德的,两个人赶忙上前去迎接领导。 法院院长陈雄和刑一庭庭长刘浩安排刘毓清和十几位参加人大听庭评议的人员坐在第二排,郑明德检察长也陪在一边。待他们坐定后,王建波、赵云蕾等检察机关的旁听人员,在第三排依次挨着坐下。 李琼担忧地问旁边的汪海彬:“汪叔,你说,今天的庭林岚能hold得住吗?” 汪海彬答道:“折腾了一宿没睡,早上才下飞机,能赶得上就很不错了,其他的,别再苛求了。” 李琼朝赵云蕾看去,只见她也是一脸凝重。 中法的书记员李慧走入法庭,开始宣读法庭纪律,全场安静了下来。 宣读完法庭纪律,李慧字正腔圆地通知:“请公诉人、辩护人入庭。” 公诉人和辩护人各从法庭两侧的门走了进来,大家的目光多数集中在审判席左边的通道上。 只见一名年轻的女检察官步伐稳健地向公诉席走去。她个子不高,身材纤细,面目姣好却略带憔悴,一双眼睛格外灵动,可惜眼窝泛青,光彩黯淡了不少,一看就是昨晚熬了夜的。她身后紧跟着一名女书记员,也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模样甜美。从长相来看,似乎和人们心目中威严的公诉人形象有些差距。 另一侧入庭的,是律师郭培生与他的助手严谨。 两个人都是精明强干的样子,人手一台最新款的macbookair,西装口袋里露出的montblanc白漆镀玫瑰金墨水笔格外醒目。 郭培生一身高定西服,裁剪熨帖,真丝领带配色恰到好处,皮鞋擦得锃亮,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一副精英派头。他的收费在整个律师圈里面是出了名的贵,旁听席中有些懂行的人不由得揣测,这个被告人想必是砸了大价钱来“保头”。 席间有人窃窃私语。 “哟,怎么是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能镇得住这大毒枭和大律师的加强版组合吗?” “我看够呛,这个律师看上去贼精贼精的。” 接二连三的意外本来就让赵云蕾等人对今天的庭审不太乐观,这会儿听到旁听席传来的这些质疑,大家心中隐隐觉得,今天这场庭审很有可能是一场血雨腥风的苦战。联想到不久前在网络上被疯狂传播的公诉人在庭上被律师“吊打”的视频,公诉处来参加旁听的几个人不由得替林岚捏了一把汗。 书记员李慧接着宣布。 “请审判长、审判员、人民陪审员入庭……全体起立。” 在书记员宣布全体坐下后,审判长席位上的那位头发花白的老法官将老花镜往上推了推,“砰”的一声敲响法槌。 “涵江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第一庭现在开庭。下面,本庭将公开审理由涵江市人民检察院提起公诉的被告人葛永健涉嫌走私、贩卖毒品一案。” 一个剃着平头的壮硕汉子被法警押解着从侧面通道走进法庭,他歪着头,仰着下巴,脸上挂着挑衅的笑容。 庭审开始,程序照例走得中规中矩。 审判长按照法庭审理的流程,宣布了合议庭组成人员及出庭人员名单,核对了被告人的基本情况,告知了被告人的权利义务。 审判长王永洲宣布法庭调查开始后,林岚就拿起起诉书进行宣读。她的音量不大,语速适中,吐字非常清晰。在场的听众感觉每一个字都通过麦克风稳稳当当地传到耳内,声音清脆且不失庄重,无形中让人对她增添了几分信任。念完最后一个字,林岚合上起诉书,目光转向审判席。 “审判长,起诉书宣读完毕。” 审判长王永洲向林岚目光示意,然后身体朝被告人的方向略略前倾,问道:“被告人葛永健,起诉书指控你为了牟利,走私、贩卖毒品共计180公斤,你对上述指控的事实是否存在异议?” 被告人葛永健用不屑的目光朝公诉席上扫了一眼,语气不满地辩解道:“公诉人刚才宣读的起诉书,纯属子虚乌有,所有的指控都是一派胡言!” 被告话音一落,旁听席上一片哗然。 被告在法庭上翻供是常有的事情,可是语气这么强硬,态度这么恶劣的却不多。庭审刚刚开始,就充满了火药味儿,可以想象,在接下来的庭审中,如果公诉人掌控不了庭审的主动权,场面就会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审判长王永洲当了一辈子的法官,控庭的水平早已炉火纯青,他看了一眼葛永健,神情不怒自威。 “被告人,注意你在法庭上的措辞,你对起诉书的指控有哪些异议,做客观表述就行。” 葛永健知道最后掌握自己命运的就是眼前这个审判长,倒也不敢太过分,他收敛了几分嚣张,辩解道:“我就说三点。第一,我是正经的翡翠商人,有自己的公司,也有的是钱,犯不上干这掉脑袋的事儿。第二,那些毒品我也不知道是谁放到我仓库里面的。我仓库里都是翡翠原石,怎么就变成了毒品?第三,公安那帮人是因为抓不到真正的毒贩,为了破案率,才把我这个合法商人硬拉过来顶缸,检察官也不分青红皂白,胡乱起诉,我冤枉啊!” 葛永健既然当庭喊冤了,那么无论他辩解的内容有理也好,荒谬也罢,检法两家的书记员都必须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路小艾见他往林岚身上泼脏水,气得够呛,只能把一肚子火都撒在了键盘上,敲得又重又快。 王永洲在中法干了快30年了,凭他的经验,这个葛永健涉及的毒品数量太大,含量也高,如果最后起诉书指控的事实和罪名成立,无论他今天是否当庭认罪,认罪态度好或不好,最后都免不了个死刑收场。当认罪也难逃一死的时候,被告人往往会选择抵死不认。 葛永健之所以舍得花费巨资聘请郭培生,无非就是看中他刑辩经验丰富,希望他能将黑的说成白的,只要让案件产生疑点,就能够疑罪从轻甚至从无,只要能够动摇法官的内心确信,就有一线生机。郭培生既然敢高调地对外宣称要做无罪辩护,自是有备而来。王永洲对林岚的实力相当了解,知道她也是遇强则强,从不怯场。所以,今天的庭审,势必会有一场激烈的交锋。 林岚准备出庭预案的时候,就预料到葛永健今天会将他“零口供”的战略进行到底,辩护方也会以无罪辩护为切入点。虽然对方临时委托郭培生是她无法预见的,不过整体的答辩思路和防守策略却毫无区别。 林岚分析了郭培生以往的庭审风格和辩护套路,发现他偏好将每一项证据都驳得体无完肤,是一个庭审风格激进的辩护人。今天庭审一开场,葛永健就高调喊冤,显然也是他们商量好的策略。为了弱化被告强势对抗调查的负面效果,他们刻意营造出确有冤情的氛围,既能激发出不明真相群众的怀疑和同情,同时又可以干扰法官的内心确信。 对于这种来者不善的开局,林岚预设的方案是,避其锋芒,迂回反击,连消带打,出其不意。毕竟两军交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把他来势汹汹的那股子劲儿先卸下一半,再见招拆招,巧妙回击,比一开始就硬碰硬地交锋更有技术含量。 王永洲听完了葛永健的辩解,转头看向林岚,见她一脸的平静,料想她必是早有准备。他依照程序继续推进庭审,按照法律规定,第一轮的讯问由公诉人发起。 林岚的第一个问题不显山不露水。 “被告葛永健,你说你是翡翠商人,那么你做翡翠行业多久了?” 葛永健不慌不忙地答道:“七八年了。” 林岚的第二个问题依旧问得四平八稳。 “你是做翡翠成品生意,还是原石生意?” “当然是原石,你刚刚没听到吗?我说这次进的翡翠矿料被调包了!” 林岚没有计较他言语中的挑衅,继续讯问。 “公司叫什么名字,地址在哪儿?” “叫奇玉春秋,总公司在缅甸,涵江市有分公司。” “每次进货是你去,还是员工去?” “我自己去。” “有员工一起去吗?” 葛永健有些不耐烦了,他反问道:“这些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林岚加重了语气。 “当然有关系,被告葛永健,公诉人提醒你,现在是法庭调查,你有如实回答的义务。” 葛永健皱着眉,勉强答道:“我自己一个人去!” “你公司的货款进出绑定的是哪张银行卡?” 葛永健用挑衅的语气说道:“什么银行的卡都有,哪张方便我就用哪张,有问题吗?” 林岚就像没听到一样,接着追问:“你有几家公司?” “就这一家。” “生意怎么样?” “还行吧。” “那么,你的公司每年的利润是多少?” 这几个问题问下来,连郭培生也坐不住了,他觉得对面的这个公诉人问话半天进入不了主题,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他决定给她来一个下马威,掌握庭审的主动权,于是打断了林岚的问话。 “反对,审判长,公诉人一直在问我的当事人一些与本案无关的问题。” 郭培生这么快就沉不住气,正中林岚的下怀。她眉峰微微一挑,针锋相对地反驳:“据调查,葛永健银行卡的流水累计高达7000多万元,他的公司账目上却没有对应的明细。要弄清楚这些究竟是什么钱,奇玉春秋的规模和利润怎会与本案无关?” 汪海彬看到这里,提起的心稍稍放了下来,赞道:“林岚真不错,仓促上了战场,却临危不乱,颇有大将之风。” 赵云蕾说:“郭培生现在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他以为公诉人是在扯闲篇,贸然动用了反对权,主动入瓮。不但被当场反击,还凸显了葛永健个人资金的异常。这可真是想挫人的反被挫了,猎鹰的反被鹰啄了眼。” 涂敏朝赵云蕾竖起大拇指,赞道:“一箭双雕、声东击西,这一轮,赢得漂亮!” 台上的王永洲发话了:“辩护人的反对无效,公诉人可以就葛永健资金的真实来源和去向继续发问。” 郭培生吃了亏,有些恼怒。林岚根本就不去看他,继续问道:“葛永健,你的账户上年度流水达到7000多万元,这些流水是什么用途?” 葛永健搞明白了林岚问话的目的,警惕了起来,他打定主意,要谨慎应对。 “是买卖玉石用的。” 林岚可没打算让他这么快就蒙混过关,追问道:“卖家是谁?买家是谁?总有个出处吧。” “不记得了。” “既然是做玉石生意,你为什么选择龙骨山这么偏僻的地方做仓库?还日夜雇人守着仓库?” “真正发财的玉石商人,不是看你的货卖得快不快,而是看你的资金够不够雄厚,把值钱的原石囤积下来,才是真正的发财之道。我选龙骨山就是看中那里场地够大,仓储成本又低,雇人守着是因为怕人偷了我值钱的原石。” “囤积原石?还是值钱的原石?我看未必吧!” 林岚眼神犀利地扫向葛永健,她举起一张现场搜查的照片朝葛永健扬了扬。 “既然仓库是用来放值钱的翡翠原石,为什么周围连个监控都没有?” “我觉得没有必要,那里挺安全。” “警方在搜查龙骨山仓库时,发现放在外层包装箱里的都是一些价值不高的原石,装着***的包装箱全堆放在仓库最里层。你不安监控,究竟是因为那里安全,还是怕留下证据?” 葛永健一时有些语塞。 郭培生看见情况不对,马上发动助攻。 “反对!审判长,公诉人试图用毫无根据的推断来误导我的当事人。我很好奇,公诉人凭什么断定这些原石价值不高?玉石行业有句话叫作‘神仙难断寸玉’,说的就是原石的价值难以估量。如果原石的价值真那么容易识别,像和氏璧这样的美玉,又何至于历经三朝君王才得以面世?卞和还为此被扣了个欺君的罪名,砍去双脚。所以,我想请问公诉人,这神仙都看不准的事儿,你又是怎么得出结论的?” 郭培生的辩护风格,一向兼具夸张与犀利,说话又喜欢引经据典,属于自带戏剧效果的那种style,很容易煽动听众的情绪,产生共鸣。果然,法庭下面一阵骚动,不少人频频点头,认为他的论证很有道理。 法庭上控辩激烈,弥漫着硝烟气息,主任刘毓清和****们听得津津有味。 刘毓清瞄了郑明德一眼说:“郑检察长,这个律师反应真快,连古人和神仙都给搬出来了,公诉人可是遇到对手了。” 郑明德嘴里说着:“不急不急,咱们的公诉人也不弱。”可是他看着林岚那张年轻的脸,心里也有些吃不准接下来的走向。 庭上的王永洲此刻有些踌躇,虽然他觉得郭培生有些咄咄逼人,可是辩护人当庭运用反对权是他们的权利,只要不违背了反对权的使用原则,就没有理由驳回,否则,就会有损法官居中裁判,不偏不倚的形象。他斟酌了一下,问道:“公诉人,请你向法庭说明一下,对于这些原石的价值认定,是否有依据?” 郭培生方才的那番话,明显包含着对公诉人的讽刺和挖苦,不少人这会儿眼巴巴地盼着林岚赶紧怼他几句。只见林岚语气不带一丝犹豫,斩钉截铁地说:“当然有,不但有人证,还有物证、书证。”她不容置疑的语气引起旁听席上一阵窃窃私语。 李琼这下实在忍不住了,顾不得法庭纪律,转过头悄悄地问汪海彬:“汪叔,如果真有这么多证据,郭培生怎么可能一点儿都不知道呢?现在可不比以前,《刑诉法》修改之后,按规定,所有的证据都必须跟着起诉书一并移交法庭,律师看到的证据和公诉人看到的证据是一致的,可没有厚此薄彼之说啊!” 汪海彬低声说:“公诉人在法庭上信口开河是大忌,林岚不会这样,她既然说有,那就肯定是有。别着急,慢慢看,肯定留有后手。” 严谨也感到意外,忙压低声音问道:“郭律师,卷宗我们都仔细看过了,这一块哪有公诉人说的那么多证据?” 郭培生神色凌厉,冷冷地说:“虚张声势罢了,我倒要看看,她能拿出什么来!” 精明的猎手,善于抓住每一次出击的时机。 对方既然露出了破绽,郭培生自然不会放过。他立即在庭上发难:“审判长,既然公诉人说有这么多证据,那么我申请法庭现在就启动举证程序。我倒想洗耳恭听,是哪些证据能够证明这些原石的价值!” 郭培生此举的确过于嚣张,有些仗着名气大不讲规矩的意思。堂堂的审判长还坐在这儿,法律也明文规定了,庭审是在审判长的主持下进行的。他此刻自作主张地要求启动举证程序,明显过线了。王永洲皱了皱眉,不悦道:“辩护人,现在是法庭讯问阶段,至于举证,在后续的举证环节自然会启动,希望你遵守庭审纪律。现在是公诉人在讯问被告人,辩方如果要发言,需要先征得法庭的许可,不要随意打断。” 既然被审判长警告了,郭培生也没有嚣张到当庭和审判长起冲突的程度。毕竟,那样做对自己和当事人没半分好处,于是他举手发言:“审判长,我没有任何不尊重法庭的意思。我现在申请对原石价格的问题补充发表一点意见,请审判长允许。” 王永洲见他收敛了一些,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法庭准许。不过本席提醒你,现在不是辩论环节,你简要说明观点即可,不要发表具有人身攻击性的言论。” 郭培生道:“审判长,讯问和举证同属于法庭调查环节,即便现在不启动举证程序,为了维护被告人的合法权益,我认为公诉人也很有必要说明一下,她是根据什么判断出这些原石不值钱的,这关系到法庭判定被告人今天当庭的供述是否属实。” 王永洲觉得他既然退而求其次,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就不好再驳回一次,只能转而向林岚求证:“公诉人,请简要说明一下你判断的依据,至于证据的展示,可以在举证环节再进行。” 林岚从容地对答:“仓库里面的玉石发货单显示,这批原石的进货价格并不是很高,原石批发商的证言也提到这批原石的确不是什么高级的货色。”林岚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 郭培生以为她已经说完了,马上不依不饶地开始反攻,不过这次他倒是学了乖,没忘了举手再发言:“我想提醒公诉人,你难道没听说过‘黄金有价,玉无价’?更何况,玉石行业有‘捡漏’一说,这是特殊行业,靠的是三分眼力,七分运气,进价可不等于将来的卖价。” 林岚心想,我正在这等着你呢,就怕你不接。 “辩护人刚才也提到了‘三分眼力’,那说明你也承认‘眼力’在玉石行业中仍占有一席之地的。玉石交易中虽有‘赌石’一说,可是再大胆的赌徒,也要看了自己的底牌才会加注;而这一行的底牌就是‘开窗’,将玉石的表皮切开,露出部分玉质,从露出的水头、颜色判断玉石的价值。” 还没等林岚说完,葛永健坐不住了,他嚷嚷道:“你少装内行,也有不开窗的。” 王永洲重重敲击了下法槌,喝止葛永健:“被告人,未经法庭允许,不得发言!”葛永健无奈地闭上嘴。 林岚微微一笑,继续说道:“的确,玉石行业也有不‘开窗’就‘盲赌’的交易方式。”葛永健面上得意的神色还没有挂稳,只听林岚又说道,“不过,‘盲赌’都是用于收藏个别品相好的原石,没人会傻到‘盲赌’一仓库的低端原石。试问一下,被告人作为一个从事玉石行业七八年的玉石商人,怎么可能连这点基本的商业判断都没有?” 说到这里,林岚眼底含笑,用奚落的口吻做了这段反击的脚注:“难道说他比辩护人口中的神仙还厉害,看准了这些原石会涨?” 一阵奚落的笑声响遍法庭。郭培生紧紧握住手中的笔,任凭笔头的金属边缘深深压进自己的拇指。 刘毓清面露微笑地对郑明德说:“郑检察长,你们的这位公诉人果然不弱啊,年纪轻轻,面对强敌镇定自若、针锋相对,毫不逊色啊!” 郑明德也觉得面上有光,他客气了几句,回头用肯定的眼神朝王建波传递了赞许。李琼在一旁察言观色,高兴地对汪海彬说:“汪叔,看到没,领导的意思,目前为止很满意。” 赵云蕾制止道:“先别太乐观,郭培生这是轻敌了。如果对面坐着的是一位资深的公诉人,他的表现就不会这么急躁,起码会等对手将手中的牌亮完,然后再给予致命一击。他这是轻敌,又急于将林岚一招击倒,这才不慎落入了林岚精心设计的圈套,被迎头痛击。” 庭上的郭培生此刻也在懊悔。平时他会好好地琢磨一下对方的话里面究竟有几层意思,是否还会留下伏笔。可是,今天坐在对面的检察官太年轻了,刚刚又在庭上露出了那么多的破绽,胜利的召唤极大地刺激了他的肾上腺激素的分泌,让他头脑发热,马失前蹄。 林岚这一番反击大快人心。要不是碍于法庭纪律,李琼刚才险些当场鼓掌叫好。郭培生吃了个瘪,举手示意,还想再辩。王永洲却不想这么早就开始法庭辩论,影响庭审节奏,于是出言制止:“公诉人对于玉石价值的问题已经做了说明,法庭也已经记录在案。下面,由公诉人继续讯问被告人。” 紧接着,林岚抛出早已准备好的问题继续盘问葛永健。郭培生几次主动出击都没讨到好,葛永健也收敛了嚣张的气焰,开始谨慎应对。 “你车上搜查出来的枪是不是你的?” “不是。” “你的员工证明,这枪是你买的,你怎么解释?” “缅甸治安不好,我是买过枪防身,却不是这把,我离开缅甸的时候就把枪扔了。” “侦查人员在你车上搜出了枪,你怎么解释?” “车是我的,车上的枪就不是我的了,至于是谁放上去的,那得你们去调查啊,总不能让我白白给人陷害吧。” 葛永健现在摆明了是在耍无赖,林岚却不愿和他做无谓的纠缠,她话锋一转,忽然问道:“你仓库里面那些还没有拆封的原石是什么时候运回来的?” 葛永健愣了一下,顿了顿才答道:“我被抓前的一个礼拜。” “谁把原石放进仓库的?” “我和手底下的员工。” “那些装着***的箱子是什么时候放在你仓库里面的?” “不知道,以前从来没见过。” “你被抓前一周还去了仓库放原石,凭空多了这些箱子,你居然说没见过?” “确实没见过。” 林岚停止了讯问,她盯着葛永健看了好一会儿,这才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在撒谎。这批***和原石是你之前一起从缅甸运回来的。” 葛永健神色有些不自然,却强自镇定,故作愤怒地辩解道:“根本没有的事,你有证据吗?你这是在污蔑我!” “当然有证据,稍后的举证环节公诉人会一一出示。审判长,公诉人讯问完毕。” 这就好比冷不丁地宣布“我有个‘王炸’”,把所有人的好奇心都给勾起来了,却又没抛出去,在节骨眼上戛然而止,让人弄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最不爽的是郭培生,他正要和葛永健一起质问林岚,可是对方已经宣布讯问完毕,又把球踢到了后面的举证环节,郭培生就失去了当场反驳的机会。 这一环一环的布局,丝丝入扣,当取舍时取舍,该腾挪时腾挪,颇有章法,不容小觑。郭培生现在总算是回过味儿来了,对面坐的根本不是什么没经验的菜鸟,而是杀伐决断的大将。在审判长宣布由辩护人发问的时候,他深吸了一口气,要想扳回局面,接下来辩护人的发问主场,容不得一丝失利。 “葛永健,你做交易一般是用银行转账还是现金交易?” “都有。不过,很多玉商喜欢现金交易。” “你有没有用现金购进玉石,卖出后再转账收款的情形?” “经常这样。” “你的玉石交易有没有过千万的?” “有,而且不少。单件玉镯过千万的都有,更别说那些打包出售的好料。” “你去仓库一般是否会清点货物?” “清点是仓库保管的事儿,我不管,我只让他们把货放进去。” “你的车钥匙平时放在哪里?” “我平时就放在公司的办公桌上,有时放在家里。” “你放得这么随意,那不是其他人也有可能拿走车钥匙?” 葛永健心里一动,忙应道:“是啊,公司的员工,来谈生意的客户,快递员都可以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拿走车钥匙。” “你有没有离开办公室,不带走车钥匙的时候?” “经常。而且我还有把备用钥匙放在抽屉里,抽屉没有上锁。” “你的仓库谁能进去?” “管钥匙的老孙,送货的,搬运工都能进去。” “谁知道抽屉里有备用钥匙?” “公司的人基本上都知道,他们跑业务有时候用车,就在我抽屉里面拿,给我打个电话说一声就可以了。” 郭培生对于葛永健的回答相当满意:“审判长,我问完了。而且我相信通过刚才的发问,我们可以得出以下判断:第一,除了葛永健,不排除有其他人拿过他的车钥匙,把枪放到车上。第二,葛永健虽然过问了发货和仓储的工作,却不负责具体的清点、入库事宜,对于仓库里的***是何时放进去的,不知情是很正常的。” 葛永健在讯问结束的时候抛出这段话,算是对林岚刚才论据的反击。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钥匙谁都能够拿到,枪不见得是葛永健的,甚至在他刚才的问话里面,有着很明显的引导性发问方式,这很明显是违规的。令人纳闷的是,林岚一次也没有提出反对,任由他一顺儿问了下来。 王永洲见林岚无意反驳,虽然不明就里,却也乐得推进庭审程序,于是,当即宣布法庭进入举证环节。 林岚在举证前,进行了一个简要的归纳:“围绕刚才的讯问和争议的焦点,我首先出具一组证明这批原石价值的证据,包括发货单、银行流水、翡翠原石、毛料的照片以及证人证言,证明这一批原石和毛料只是普通的矿石。”在宣读和出示完这些清单项下的证据后,林岚向合议庭提出申请,“我们根据搜查出来的发货单,找到了当时在缅甸内比都和葛永健交易的玉石原料批发商吴索吞。下面,公诉人申请证人吴索吞出庭做证。” 涂敏对旁边的赵云蕾说:“缅甸商人都给弄过来了?为了这案子,你们还真够下本钱的。” 赵云蕾笑了笑,说:“可不是,林岚可没少折腾你们市局禁毒处的那位何大队长,弄得他前阵儿见着我就抱怨,说为了这案子,腿跑断了,白头发也见长。” 吴索吞被带到了证人席。因为是控方证人,所以第一轮发问的是林岚。 林岚让路小艾将示证系统上的发票图片放大后,问道:“吴索吞,大屏幕上的这些发货单是你开出去的吗?” 吴索吞仔细辨别了一下,答道:“是我开出去的,我向警方提供了发货单的底联。” 路小艾将鼠标轻点,图片切换为仓库的外貌和内部分布,打开的包装箱里面散落着各式原石。林岚问道:“你看看这些原石和毛料,是否有印象?” “里面有一部分是我卖出去的,还有一部分是隔壁摊位上的玛丹卖出去的。” “这些石头是谁买走的?” 吴索吞指了指被告席上的葛永健。 “就是这位葛先生,他以前也光顾过我的生意,算是老顾客了。” “他买的这些原石价值怎么样?” “都是些便宜货,比起质量,他似乎更在乎重量和体积,尤其喜欢一些不值钱的大料。” “你们怎么判断这些原石都是便宜货?” “我们缅甸人天天和翡翠原石打交道,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但凡有赚头的石头,我们都会朝石头最好的部位开一刀,露出里面的瓤,这个就是卖点。那些一般的石头我们就不会开,批发给那些做‘赌石’的商人,他们拿回去卖给那些外行人‘盲赌’。” “这些原石收藏起来,增值的可能性大不大?” “几乎没有,好的早就被筛选出去了,这些基本上就是甩货一级的,有经验的玉石商人都不可能留着这些来增值。” “在你看来,葛永健算有经验吗?” “算,他很懂行,每次还价都狠,也说得出这些货的毛病在哪儿。” “你卖给他的毛料用什么装的?” “麻袋。” “有没有用过箱子?” “没有。” 林岚嘱咐路小艾把图片切换到仓库里放原石的箱子。 “这些箱子是你的吗?” “不是,我给的是麻袋,不是箱子,这些可能是为了方便运输,后来放进去的。” “葛永健找你进货的那段时间,你的孙女是不是被虫咬伤了?” “是的,咬得挺严重,我还带她看了医生。” 林岚最后一个问题很奇怪,大家都不知道她为什么问了这么一个离题万里的问题。 轮到郭培生发问了,他两道目光锁定吴索吞,极有攻击性,语气也十分严厉。 “证人,你做玉石生意多久了?” “三十年了,我和家人每年一半时间在勐海,一半时间待在缅甸做生意。” “你做这一行,有没有在玉石的价值上看走过眼?” “当然有,这个太正常了。” “2008年的时候,缅甸公盘展出了8000份标石,有7000多人参加竞拍,有一块原石仅仅标价1000欧元,因为品相不怎么样,7000多人只有一个人出价,最后花落他家。可是就是这块谁也看不上的石头,最后居然开出了‘墨翠王’,价值顿时翻了几十倍。吴索吞,你既然是老玉商,这个故事你应该听说过吧?” “我听说过,可是……” 郭培生没让他说完就打断了他,插嘴道:“既然听说过,你就应该知道翡翠赌石,运气的成分太大。葛永健买走的石头,你能确定没有捡漏的可能吗?” 吴索吞觉得郭培生咄咄逼人,有些气愤,可这事儿他的确也不能打包票,只能憋着火答道:“我确定不了。” 郭培生步步紧逼,不给吴索吞思考的机会,继续追问:“既然确定不了,那你之前说这些石头不值钱,根本就是你在胡乱猜测。” 吴索吞有些急了,分辩道:“我没乱猜。” “那你凭的是什么?” “就凭我这么多年做玉石生意的经验。” “那些错过‘墨翠王’的玉商哪一个没有经验,他们不是一样看不准,你的经验难道就比他们高明?” 吴索吞被他问得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回答。 郭培生见好就收,当场宣布:“审判长,我的发问暂时到此。我想对法庭强调的是,经验这个东西,只能作为玉石交易市场上的辅助依据,而非定论。玉石的价值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是否有收藏价值在于我的当事人内心判断,与他人的价值估量无关。” 林岚一看吴索吞被郭培生硬生生地带到沟里去了,现在郭培生还想左右整个合议庭的思路,觉得很有必要扭转一下局面。于是她申请向证人吴索吞补充发问。 “吴索吞,缅甸公盘参加竞标的毛料是明料,还是赌石?” 吴索吞刚才被郭培生绕晕了,这会儿林岚一点拨,他顿时明白过来了。 “基本上都是明料或者半明料,或者就是没有皮壳的上等原石,才会参与竞标。” “刚才辩护人所说的那块‘墨翠王’呢?” “也是开了窗的半明料。” “这个有什么证明吗?” “这个玉石行业的很多人都知道,网上也有资料可以查的。” “买赌石的人也不少,为什么你那么肯定葛永健不是买了收藏的?” “买带皮壳赌石的商人是不少,可哪一个不是拿着电筒反复照,拿着石头挨个挑?只有葛永健每次只管压价,然后吩咐我们拣大的装袋,付款就提货。所以我才肯定他不是买回去收藏的,因为他根本就不关心这些石头有没有价值。” 郭培生没有想到林岚对于玉石行业的交易规则毫不外行,这么快就把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架构推翻了。 他不甘心,又问吴索吞:“图片上的石头这么多,你怎么肯定是你和玛丹卖给葛永健的?” “公诉人以前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对她解释过。我和玛丹在相邻的两个摊位做生意,为了防止顾客调换原石,也为了区分我们两家的货,我们两家的原石都用记号笔做了标记。就是一个圆圈加一个箭头,为了防止弄混,我们家的箭头朝左,她家的朝右。” 路小艾很有默契地把图片放大了,石头上的标记赫然跃入众人的眼帘。 郭培生眼闪过一丝挫败。 汪海彬在台下笑了,他对赵云蕾说:“赵处,郭培生还是太小看林岚了,从吴索吞的证言来看,林岚早就知道他是如何辨认出这些原石的。所以,刚才在交叉询问环节,她是故意不去问那个问题的。” 赵云蕾道:“林岚昨晚在候机室把郭培生的庭审风格认真进行了研究,所以才能做到今天这样算无遗策,为郭培生量身定做了一个又一个的坑,让他好不容易爬出来一个,又跌进去一个。” 汪海彬欣慰地说:“遇到变故而不慌乱,还能摒弃杂念,迅速进入备战状态,这才是优秀公诉人应有的心理素质。” 证人退庭后,林岚继续举证。 林岚当庭播放了现场勘查的视频。龙骨山的仓库位置隐蔽,仓库内的东北角放着几排规格一致的木箱。技术人员对现场进行拍照固定后,警察戴着手套,把前排的木箱撬开,只见木箱里套着麻袋,麻袋里面装着大小不一的原石。警察将这些木箱逐一撬开,还拿出一些原石放在地上。撬到后排角落的一个箱子时,里面没有麻袋了,而是放着用泡沫纸包裹得鼓鼓囊囊的东西。泡沫纸打开后,里面是用黄色不干胶缠着的塑料袋,拆开塑料袋,里面是牛皮纸,再里面装着一些白色的粉末。一部分警察将粉末现场进行称量。 林岚让路小艾停止播放,切换到一组木箱的照片,说道:“从图片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些装原石的木箱,在警察撬开之前,边缘都是完整的,没有撬动的痕迹。”林岚将鼠标点击到搜查之前,那个装着***的箱子的图片,她将图片放大,箱子的边缘有很明显的撬痕,箱子底部的附近,有细小的木屑,如果不是刻意放大,很容易被忽略。 她补充说道:“这些痕迹说明,装着***的箱子在警察来之前是被打开过的,打开的地点就在仓库里面。”从以上证据来看,门禁这么严,仓库进货后会验货,怎么可能有几箱***被人抬进去却不被人发现? 郭培生举手要求发表质证意见。 “箱子虽然有撬痕,但撬痕不一定是验货导致的,而且验货的地点可以是在仓库之外的任何地方。公诉人对于证据的分析和结论过于片面。” 审判长征询公诉人的意见,问她对辩护人的质证意见是否需要回答。 林岚答道:“市局物证鉴定中心针对这些撬痕做了工具痕迹比对,说明是同一工具所致。” 郭培生辩道:“撬箱子的工具碰巧一样不无可能,无法得出是在仓库里面撬开的唯一结论,更不能判定我的当事人知道这件事儿。” 林岚移动鼠标,将麻袋和包装箱的照片放大,然后鼠标停在麻袋底部和箱子的底部,用红色的圆圈标记了出来,大家看到红色的圆圈里面有几只蚂蚁的尸体。 只听林岚说道:“箱底和麻袋底部都提取到了这种蚂蚁的尸体,这可不是一般的蚂蚁,这是缅甸细猛蚁。” 旁听席一片沸腾:“缅甸细猛蚁?那是什么鬼?” 刘毓清的好奇心也被勾起来了,他头部前倾,仔细去看大屏幕。 林岚拿起现场勘查笔录扬了扬。 “经现场勘查,装***的箱子和装翡翠原石的麻袋内部和底部都分布了缅甸细猛蚁的尸体,说明***和原石是从缅甸运来的。” 第(1/3)页